第四十八章 鬥獸場(九)“人啊,有時像極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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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覺得我們是神?我想問問,你們為什麽會這麽認為?”楚汛扶了扶眼鏡,問鼠人。
    滿屋的蛇鼠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見過的,夢到的,神就是你們的模樣。在夢裏,神告訴我們,新選出的神會滿足我們的欲望。”
    範占維用沒有起伏的音調道:“疑問一,你們對神的定義是什麽,請從抽象層麵和具象層麵描述。疑問二,選拔神的流程和模式是什麽,請告訴我信息來源。”
    “神自是神,是能夠滿足我們所有欲望的偉大存在,隻有祂才能拯救我們。”鼠人們的聲音層層疊疊,形成激蕩的回聲,“神在我們的夢中告訴我們,鬥獸遊戲的勝利者會在死亡的饗宴中成就新神。”
    董希文虛著眼小聲吐槽:“你們都說是做夢夢見的了,那看來我還不得不信了嘍……”
    叫做秦沐的姑娘抱著貓臉麵具,衝鼠人招手:“你們可以靠近一點,我們又不會吃了你們……對了,你們都夢見神了,為什麽不直接找你們夢見的那位神明拯救你們啊?”
    鼠人們不約而同地抬起手爪捂住臉,痛苦地說:“舊神沒有欲望,也不再需要我們的欲望了。祂拋棄了我們,隻告訴我們‘用欲望為新神鑄造神像,所願所求皆可成真’。”
    滿屋的紅色毒蛇瘋狂地扭動起來,像是湖底被水流來回漂洗的水草,漫無規律地揮舞,狀似想起了悲傷的過去,而要尋找宣泄之口。
    劉雨涵問:“你們的欲望是什麽?我們要怎麽才能拯救你們?”
    “血!我們需要神的血!隻要喝了神的血,詛咒就能解除了……”
    老鼠頭張開嘴筒,露出掛著血肉的森森利齒,從某幾個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它們喉管中成片的病變,紅一塊白一塊,像是牆皮脫落的磚牆。
    石灰的刺鼻氣味在房間中彌漫,蛇群蠕動著組成密集的海浪,向齊斯和念茯飛襲而去,每一條蛇都大張著嘴,尖利的毒牙折射寒光,似乎想豁出一切從玩家體內吸一口血。
    “讓我們喝一口,一口就好……我們好痛啊,救救我們吧……”
    “你們去死吧,死了也好,所有人都不會痛苦了……”
    紛紛雜雜的呼喊聲散發著不加掩飾的惡意,排山倒海的蛇群好像要將玩家吞吃。
    念茯不停地揮鞭,甩出一道接一道的火花,才勉強將蛇群阻擋在外。
    她一回頭,就見齊斯半死不活地站著,血色的靈擺在身遭無精打彩地盤旋,一副消極怠工的樣子。
    念茯咬牙道:“齊斯,雖然我是武力型玩家,但這種時候也不一定顧得上你……”
    “我沒有別的武器類道具了。”齊斯誠實地說,“而且我覺得斯芬克斯說得對,我沒有欲望,生與死對我來說沒什麽區別。”
    念茯甩鞭子的動作一頓,差點沒讓蛇群突破防線湧過來:“我花了一千四百積分和你組隊,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一遍,你現在好意思這種態度?”
    齊斯垂眼看著靠近地麵的某一處,老神在在地摸了摸下巴:“投資就要做好血本無歸的準備。我都快要死了,你是賺是賠和我有什麽關係?”
    他說這話時完全是理所當然的語氣,好像發自內心地這麽覺得,且早已形成了一套自洽的邏輯。
    念茯愣住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了解齊斯,隻是以常理揣度後者和大部分人一樣,抗拒死亡,想要活下去。
    這樣她就能利用齊斯的求生本能,雪中送炭、鋌而走險地伸出橄欖枝,攫取這位智力型玩家不遺餘力的幫助。
    可萬一齊斯不是正常人,是個發病了會一刀宰了自己的瘋子呢?
    她隻從常胥不遺餘力對付齊斯的表現中,推斷出了齊斯的強大,但從來沒有人規定,強者不可能是精神病啊……
    念茯隻覺得自己心中的希望冷卻下來,剩下的更多是擔憂和懊悔。
    ——如果齊斯真的死了,孤立無援的她該怎麽辦?難道真的要拖累“那個人”再拉她一把嗎?
    “果然如此。”齊斯忽的一哂,從道具欄中取出【海神權杖】握在右手。
    【名稱:海神權杖】
    【類型:道具】
    【效果:使你擁有扮演神的能力。(吸收的罪惡越多,效果越強)】
    經過《青蛙醫院》副本的洗禮,【海神權杖】已從最開始“看上去更像一位神”的神棍畫風進化出了可以讓玩家主動扮演神明的效果,且在實質上具備不少神明的權柄——盡管大部分隻能在遊戲空間中使用。
    吸收充足罪惡的潔白權杖爬滿黑色的紋路,金色的藤蔓虛影將齊斯環護在其中,使紅衣青年看上去神聖又崇高。
    鼠人們本就近乎於一廂情願地相信玩家是神,作為玩家的齊斯又在此刻拿出屬於神的權杖。乳白色的光輝像是雕塑的殼般將他籠罩,他沒有翅膀,但在鼠人眼中便是真正的神明。
    畢竟如果連他都不是神,又有誰會是呢?
    鼠人們感到敬畏,想要退縮,但很快那種畏怯便被更強烈的不講道理的渴望取代。
    他們想要刺破神的皮肉,吸取內裏的血液,填補欲望的溝壑。
    他們……想要吃了神。
    “你們想要我們的血是嗎?”齊斯微微下壓手腕,權杖前傾,半垂著的眼漠然俯瞰瑟縮著逼近的蛇群,好像真是陡然降臨世間滿足世人欲望的神明。
    鼠人們齊聲說“是”,在意識到齊斯可能真的願意滿足他們之後,咄咄逼人的態度一再收斂,他們又恢複成了最開始那卑微的祈求恩賜的模樣。
    “好。”齊斯微笑著說。
    念茯心頭警鈴大作。
    雖然蛇群不再進攻,但她非但沒有放鬆下來,反而想到了更糟糕的展開——
    齊斯該不會真的不想活了,打算死在這兒吧?
    正猶疑著,她就感覺手臂一痛。
    齊斯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刀片,毫無預兆地在她的右手臂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艸!”念茯條件反射地罵了句髒話,第一反應是齊斯這個反社會分子臨死前要拉個墊背的。
    她反手將鐵鞭勒到齊斯的脖子上,向後一拽。
    齊斯竟然也不掙紮,隻專注地盯著她手臂上的傷口看,目不轉睛的,好像那是什麽奇異的工藝品。
    血液緩慢地從劃痕中滲出,一滴血珠順著光潔的手臂滑落在地,滲入石頭,如同為畫卷增添色彩的點睛之筆。
    所有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血珠之上,貪婪而垂涎。
    壓抑已久的欲望早在見到玩家後便被調動起來,隨著事態的發展和權杖的出現一步步鋪墊,並在此刻到達巔峰。
    他們想,隻要喝一口……
    念茯驚愕地發現,鼠人們的動作遲緩下來,一種詭異的白色從他們身上的各個角落開始向四麵八方蔓延,很快就包裹了包括老鼠頭、蛇身在內的所有部位。
    那不是腐肉質感的潰瘍和爛瘡,而是一種更粗糙的東西,類似於大理石的灰燼。
    短短幾秒間,鼠人們便完全被灰白色的石灰覆蓋了,那些石灰在他們的表麵凝成堅硬的殼。
    他們完全不動了,像是藝術家手下的石雕,以扭曲的姿勢和怪異的外表靜止,占據房間裏的大部分角落。
    “這是怎麽回事?和我的血有關?”念茯能夠意識到兩者之間有聯係,但也僅此而已。
    她對其中的原理和邏輯一概不知,隻能問明顯是始作俑者的齊斯。
    齊斯的脖頸被念茯用鐵鞭勒了有一會兒了,已經在施力處銘刻上一圈項鏈似的青色凹痕。
    他沒有呼吸,有氣無力地說:“你可以先把我放開嗎?”
    念茯有些尷尬地收了鞭子。
    齊斯若無其事地抹去了皮膚相接觸的位置留下的灼痕,在稻草床上坐下,耐心地解答:“我看到那些鼠人的口腔中有白色的石灰,像是某些血肉被替換成了石頭那樣。
    “我又注意到,你的腳踝上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而我身上卻什麽都沒有。我想,我和你們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我沒有欲望。”
    念茯下意識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踝,那裏果然不知何時爬滿了大片的石灰,像是從掉色的牆麵上蹭來的一樣。
    她伸手去按了按,觸感堅硬,好像是真正的大理石,替換了她的腳踝。
    更可怕的是,那些灰白色正緩慢向附近侵染,就像在一寸寸蠶食她的皮肉那樣。
    念茯維持著臉色不變,以免在隊友麵前露怯。
    齊斯看都不看她,繼續說了下去:“關於人變石頭這件事,我想到了美杜莎的故事。所有直視美杜莎的眼睛的人都會變成石頭,而美杜莎恰是欲望的化身。
    “所以我猜測,這個副本的有一條機製便是,擁有欲望的存在會不斷石化。”
    念茯盡量不去看自己的腳踝,思索道:“你和我說那麽一番話,是為了澆滅我的欲望?”
    “隻是一個實驗罷了。”齊斯不冷不熱道,“人的欲望無窮無盡,哪怕一個欲望破滅了,很快就會產生下一個。
    “我說那些話的唯一作用,就是讓你的欲望短暫地消退,方便我驗證一些事。
    “當時,我看到你腳踝上被石灰覆蓋的範圍迅速縮減,由此確定石化的程度和欲望的大小直接相關。
    “於是,我用了一些手段刺激那些鼠人,放大了他們的欲望。”
    齊斯站起身,目光掃視過麵目猙獰的蛇鼠石雕,唇角的笑容含諷帶刺。
    他將海神權杖收回道具欄,伸出食指輕輕觸了觸石雕的表麵。
    石雕一觸即潰,“刷啦啦”地散成一地白色的沙礫,很快便被地麵吸附,成了大理石地麵的一部分,用肉眼再看不出其存在過的痕跡。
    “所以你就劃了我胳膊一刀,放血給它們看?”念茯抽出繃帶,在傷口上纏了一圈,冷笑,“你怎麽確定你的推測一定是對的?
    “要是你猜錯了,它們一擁而上吸幹我的血怎麽辦?”
    “我有凝血功能障礙,受了傷血會止不住,隻能委屈一下你了。”齊斯含糊地說,“如果真那麽倒黴,我會銘記你的犧牲,逢年過節給你上一炷香的。”
    念茯:“嗬,嗬嗬。”
    齊斯抬眼望天花板:“閑話到此為止。當務之急是搞明白,那些鼠人說神就是我們的模樣,到底是什麽意思。”
    林辰那邊適時傳來相關的資料,齊斯便接著話梢自己回答道:“在《聖經》中,上帝按照神的形象創造了人,本意是想讓他們輔佐神管理世界。
    “可惜剛誕生的人類僅有生存的本能,和其他動物沒有什麽區別。直到他們偷吃了善與惡的果實,有了欲望,才真正從動物中脫離出來。”
    齊斯頓了頓,放緩了語速:“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有欲望,那麽神和人的區別又是什麽呢?
    “如果神沒有欲望,那麽神和動物又有什麽區別呢?鬥獸遊戲的勝利者,又為什麽能夠成神呢?”
    念茯托著下巴沉吟片刻,促狹地揶揄:“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投資你是投資對了,你沒有欲望,在這個副本中簡直有天然的優勢啊。
    “既不用擔心變成石頭,後續說不定還能直接成神。我覺得你會贏下這場鬥獸遊戲的。”
    齊斯不語。
    他不覺得自己會贏,反而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會死。
    太多存在想殺死他了,不僅是常胥和其他玩家。
    沒有欲望的人是無法久留於世間的,他並不覺得死亡有多麽恐怖,自然不會為了活下去而奮力掙紮。
    沒有欲望的人是不適合站在舞台中央的,此時的他更像是一個供其他玩家博弈的籌碼。
    隻有神才沒有欲望,而現在的他隻是一個偽裝神明的非人怪物,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明。
    中間似乎還缺了一點什麽,不是物質層麵的,而是抽象的精神上的,是沒有欲望的他所難以理解的……
    “也許吧。”齊斯涼涼地笑了,“我確實挺想贏的,畢竟這裏環境和夥食都太差了,我可不想永遠留在這兒。
    “如果真倒黴地死了,被那些醜陋的鼠人分食,我一定會惡心得想自戳雙目吧。”
    念茯也笑了:“那就為了不死在這裏,盡你我所能贏到最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