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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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號房間,徐瑤躺在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她雖然早就成了鬼,在井底下泡了幾百年,但這些天在齊家村休養了一段時間,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又養回來了,她隻覺得這客棧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床板太硬了,而且年久失修,稍微一翻身就嘎吱嘎吱地響;被褥也不知多久沒曬過了,濕淥淥的黴味搔動鼻尖,讓她有些想吐。
鬼怪是不需要睡眠的,同理也不該有五感,但徐瑤一進到香格裏拉就恢複了早已丟到不知道哪裏去的嗅覺和味覺,仿佛又變回了活人。
連眼睛的酸脹和骨髓裏的疲軟都那麽逼真,好像真因為奔波了一天而感到疲憊。
徐瑤努力了一會兒,發現還是睡不著,索性不再委屈自己,坐起來研究蹲在床頭櫃邊的陸離:“喂,你在那邊翻箱倒櫃半天了,看出什麽了嗎?”
“我在思考這個副本的目的是什麽。”陸離將抽屜夾層中塞的稿紙抽了出來,放在床麵上,攤開來仔細閱讀上麵的文字。
“如果目的隻是回收身份牌和重啟世界,那麽我們無論怎麽做,最終都會被困在香格裏拉鎮中,直到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如果在回收之外還有篩選勝利者的需要,那麽篩選的標準會是什麽呢?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大逃殺,讓我們殺死其他參與者,直到隻剩下最後一支隊伍……”
徐瑤道:“殺人的事兒我倒是擅長,以我對齊斯的了解,他一定會對你這個提議感興趣,並讓我先下手為強的。”
紅衣女人伸了個懶腰,試圖飄到天花板上,然而身體出奇地沉重,她終究隻是在床上跳了一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未必會到這一步。”陸離搖頭,不知從哪裏取出一本空白的筆記本,拿著筆在上麵寫寫畫畫。
他一邊寫字,一邊說道:“林辰也是身份牌持有者,如果齊斯想走‘殺死所有人,成為唯一的幸存者’這一路線,必然要殺死林辰。他不會這麽做的。”
徐瑤歪著頭思考片刻,輕嘖一聲:“你還是不明白齊斯是個什麽樣的人。在我的印象裏,他為了通關連自己都可以去死一次,親戚朋友之類的東西在他看來,說不定還是盡早弄死比較方便……”
“不,林辰死了,對於他來說會很麻煩。”陸離頭也不抬,繼續說道,“齊斯很多疑,甚至有些被迫害妄想症,目前這個副本中加上他和林辰,隻出現了四個身份牌持有者,卻一共有二十二張身份牌。
“結合已有信息,他可以得出的結論就是:最終副本不止一個,通關這個副本並不意味著篩選的終結。為了在接下來的競爭中占據優勢,他一定會盡可能將林辰留到最後。
“那麽,要想離開香格裏拉鎮,就隻剩下最後一條路了……”
徐瑤湊到陸離身邊,終於看清了他在寫什麽,赫然是一則留給後來人的記錄:
【2035年5月5日】
【我叫陸離,來自九州公會……】
“欸,陸離,你不是昔拉的人嗎?怎麽又變成九州的了?”徐瑤好奇道,“據我所知,九州和昔拉一直不對付吧……”
陸離沒有回答,徐瑤也不在意,換了話題:“對了,你和齊斯到底是什麽關係?我看他對你的態度有點奇怪欸……”
陸離放下筆,依舊沒有回答,而是皺眉看向房門的方向。
“咚咚咚”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著,像是敲門,又像是擊鼓,在那節奏之上漂浮著一層低沉急切的誦經聲,緊貼著木門,隔著薄薄一層門板傳入房間。
徐瑤聽了一會兒,莫名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著實想不到自己都已經做過鬼了,竟然還會生出對鬼怪的恐懼。
不,門外的不是鬼,鬼怪是不會誦念經文的;也正因為不是鬼,才令她產生難以壓抑的恐懼……
那是神,是佛,是修行者,是降魔師,是披上了神聖的外殼、肩負誅邪除惡的職責的存在。
徐瑤的腦海中冷不丁地冒出一個詞——“度化”。
陸離壓著腳步,一步步貼近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
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站在門外的走廊上,手中拿著捧著一根長長的鞭子,細看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鞭子,而是一根人腸。
那人渾身是血也並非是受了傷,而是被硬生生剝掉了皮,露出了血乎刺啦的肉和骨頭。
沒有皮的人型生物站了一會兒,淅淅瀝瀝的血水在腳下淤積成湖泊,他抬起右手,在門上一下下地敲擊。
“咚咚咚……”
……
齊斯躺在床上,聽著耳邊縈繞不去的聖歌,一時間無法入眠,索性閉著眼睛,在腦海裏複盤今天發生的一切。
首先是楚依凝留下的記錄。
從結果看,二十二年前的那批人看似是死在諸神黃昏,其實是被拉入了最終副本,通關失敗後永遠留在了這裏。
林決這個名字齊斯並不陌生,方舟公會的會長,第一批進入詭異遊戲的玩家,在三十六年前從新人榜第一再到總榜首席,不可謂不耀眼。
這樣的人都死在了香格裏拉,接下來將要遇到的死亡點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林決真的死了嗎?為什麽啟示殘碑上依舊顯示他的名字,作為【黑暗審判者】牌的持有者而存在?
如果他沒死,如今又是什麽樣的狀態呢?
其次是傅決的出現。
在看到啟示殘碑的那一刻,齊斯就知道了傅決和傀儡師是同一個人。
《青蛙醫院》中,傀儡師曾自曝身份牌是【墮落救世主】,而在啟示石碑上,【墮落救世主】牌對應的名字赫然是傅決。
考慮到身份牌唯一的原則,且傀儡作為死者無法綁定主牌,答案顯而易見。
傅決選擇綁定的是【墮落救世主】牌,傀儡師名下的【瞑目獨裁者】自然隻能束之高閣,相當於偌大的昔拉公會沒有一張主牌能介入最終副本。
這無疑對傅決的計劃不利,為了不讓過去幾十年的布局作廢,他自然隻能和其他身份牌持有者合作,以期將盡可能多的棋子送進最終副本。
最終副本肯定不止一個,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傅決和九州的人在一個副本,陸離在另一個副本,雙線作戰,避免競爭的同時掌控更多信息。
但現在,兩隊撞上了,究竟是意外,還是某人有意為之?
最後……齊斯發現自己的狀態很古怪,好像對很多事都提不起興趣,做不出鮮明的反應。
他曾經覺得,如果他再次見到陸離,一定會從頭到尾將他笑話一通,再不濟也會含諷帶刺地嘲弄他幾句。
遇到薑君玨這個苟且偷生的已死之人後,他大抵也該順勢嘲諷一番九州和聽風的徇私枉法、寬以律己。
但事實是,他在當時沒有生出任何再遇故人的驚訝和與生俱來的惡意,對方同樣沒有表現出任何遇到熟人時應該流露的神態舉止。
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和平日裏吃飯喝水沒什麽區別,好像所有人都對未來的事早有預料,覺得從來就該是這樣。
不僅是他,林辰的狀態也不是很對。
以齊斯對林辰的了解,這家夥雖然經過不少曆練,比在《玫瑰莊園》那會兒沉穩多了,但遠達不到波瀾不驚的程度。
在從楚依凝留下的日記中看到“林決”這個名字後,林辰正常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大驚小怪地分析來分析去,發表一係列不著邊際的感慨。
——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麵不改色地坦然接受“林決曾經進過最終副本”這個設定。
齊斯隱隱有一種感覺,自從來到香格裏拉後,所有人的情緒都被削弱了,或者說——變得遲鈍了。
就好像從心到大腦都被雪山寒冷的空氣席卷,冷凝後覆蓋上一層薄霜,純淨、茫然而空空蕩蕩。
這大概率不是副本自身的機製,畢竟從楚依凝的日記看,那姑娘情感豐富得很……
所以……到底是哪個環節發生了變數呢?
“是什麽嘎巴拉
“一顆死人頭骷髏
“瓦斯達顏是大腸……”
窗外,環繞著整座客棧的聖歌唱完了一遍,又以同樣的音色從頭開始。
也許是因為耳朵熟悉了旋律和歌詞,這遍的聖歌聽起來更清晰了,好像就貼著窗戶,在一步之遙外響起。
齊斯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透過幾乎從天花板開到地麵的窗戶,看到一道道人影密密麻麻地站立在雪山上,整齊肅穆得像是墓葬坑裏的陶俑。
這些人沒有皮膚,血淋淋的皮肉裸露在外,模糊的臉上布滿血絲的眼珠從眼窟窿裏瞪出,齊刷刷地注視著齊斯。
他們似乎是從冰層下爬出來的,外皮上沾了一層冰碴子,凝結了血珠後呈現淡粉色,在血色的月光下晶瑩剔透。
齊斯看了一會兒,隻覺得自己的皮膚似乎也泛起陣陣癢意,好像有冰淩從皮層下生出。
他翻了個身背對窗戶,不再看窗外,那麻癢的感覺才漸漸消歇。
睡在靠門一側的林辰抱著被子一角,雙目緊閉,還時不時咂兩下嘴,睡得格外香甜。
他不曾知曉窗外的狀況,自然也不曾受到異狀的影響。
齊斯沒來由地想到《玫瑰莊園》那會兒,不得不說,這位工具人的睡眠質量一如既往地好。
淺淺的呼吸聲在房間內輕緩地響著,比窗外的雜聲鮮明而真切,莫名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齊斯聽了一會兒,漸漸也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另一邊,6號房間,董希文和張藝妤坐在角落,看著盥洗室門口正對著的等身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等身鏡中沒有映出他們的影子,他們在最初的驚異後,很快接受了“他們沒有綁定主牌,在最終副本眼裏不算人”的結論。
張藝妤說:“我好像看見我爸了。”
“等等!”董希文咋舌,“我記得你說過,你爸爸在你兩歲那年就出車禍去世了,你一直和你媽相依為命……所以這句話是和‘我看見我太姥了’一類的形容嗎?”
“我真看見我爸了。”張藝妤神色怔忪,“剛才在大廳裏,他一身黃色的T恤,和他出車禍那天穿的那身一模一樣,那天他走之前剛好和我和我媽照了張合照,在我家牆上掛了十幾年了,我不會記錯的。
“他叫‘張洪斌’,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這個名字,我在想……我爸曾經會不會也是玩家,就死在這個副本裏……”
女孩的後麵幾句話帶上了哭腔,董希文側頭看去,看到一雙紅彤彤的眼睛,連忙出言安慰:“你要往好處想,現在我們來到了你爸所在的這個時空,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有機會救下他?就算我們沒能力,有齊斯在這兒呢,說不定他明天就找到TE通關的方法了。”
窗外,穿白襯衫的青年正拿著錄音機在冰天雪地裏走來走去,引得漫山遍野剝了皮的屍體一會兒走近,一會兒走遠。
看上去挺好玩的——如果不考慮畫麵的驚悚程度的話,也不知道齊斯晃這麽半天到底想幹什麽,不會真隻是為了玩兒吧?
董希文再次在心裏感慨:類人群猩的思維模式不好懂。
張藝妤被他三兩句哄得擦幹了眼淚,問:“你說齊斯會願意救他們嗎?我總感覺他不害人就不錯了……”
“不,今時不同往日。”董希文正色道,“雪山生存還是需要多點人手的,齊斯哪怕隻是為了接下來幾天的生活品質,想必也會順手撈幾個人吧……”
他沒什麽底氣地胡謅著,卻是想到了一個最糟糕的情況。
大廳中他們遇見的那些玩家都是確定已經死去的死人,那麽他們呢?
他們是不是和那些玩家一樣,早已死在最終副本裏而不自知?
不然為什麽,偏偏是他們脫離大部隊,出現在了這個屬於死者的空間呢?
門開了,青年不知何時關了錄音機,回到了客棧。
董希文看到,青年的右手尾指上,赫然橫亙一條狹長的血痕,像是被刀割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