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雪山(三)群賢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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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緩緩打開,滿車的死人都動了,直挺挺地站起身來。
他們捧著自己的骨灰盒和遺像,在過道間排成隊列,一個接一個地跳下車去。
齊斯跟在隊伍後頭,也從後門下了車。
在腳尖落到地麵上的那一刻,前方排成隊列的死人們如煙靄般消失不見,就連先前看到的其他車輛也都不見蹤影,好像隻是海市蜃樓之類的幻覺。
眼前是一座飄蕩著彩色經幡的古城,壯觀地座落在雪山腳下,白色磚塊搭建而成的城牆高聳巍峨,在沒有雲層遮擋的天光下燦燦閃耀。
動物和人類的屍體在古城外密密麻麻地跪著,頭顱九十度彎折,向地麵低垂。齊斯免不了疑心,剛從車上下來的那些死者是否也成了在此跪地的一員。
林辰緊跟在齊斯身後下車,坦然站在屍骨之間,麵上到底維持住了一會之長的雲淡風輕。
接著下車的是陸離和徐瑤。他們一個不人不鬼,一個死去多年,此刻如同回家般悠閑。
陸離環顧四周,扶了扶眼鏡:“我以前研究過一段時間民俗,發現世界各國的民間傳說中都存在死者排成隊列的意象,東方有陰兵借道和趕屍,西方則有哈默爾恩的吹笛人,不知是不是祖神在生靈的底層記憶中種下的征兆……如果再加上十九世紀後的,這樣的意象就太多了。”
徐瑤興致勃勃地追問:“什麽啊?聽起來應該會很有意思。”
陸離侃侃而談:“涉及這類元素的有很多,比如愛倫坡的《過早埋葬》、阿加莎的《死亡終局》……”
齊斯懶得聽兩個非人生物閑聊,當下加快腳步,繞過滿地的屍骨,徑直走入城門。
幾步路走下來,一種強烈的被窺視感密密麻麻地纏繞著他,好像有萬千人在對他行注目禮。
他回頭看去,所有屍體如出一轍地低著頭,沒有眼珠的眼眶朝著地麵,死寂而肅穆。
城門旁站著一個穿紅色袈裟的男人,右手拿著一個繪滿符文的轉經筒,左手握一根白森森的笛子,身上掛著各種骨頭製作的飾物。
他的身形幹瘦得像是骨頭上粘了一層皮,頭顱黑亮而反光,凹陷的眼眶中黢黑的眼珠緩緩轉動,盯視齊斯:“你們終於來了……聖城等你們很久了……”
林辰跟在齊斯身邊,此時上前一步,問:“你是誰?‘等我們很久’又是什麽意思?”
“阿彌陀佛,我為接引使者……”男人咧開嘴,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母神於昨夜夢中降下神諭,你們是應祂傳召而來的有緣人,我將接引你們前去聖城中央住下,沐浴母神的恩澤。”
又是祖神……已經在《神聖之城》明牌敵對,卻還故意來這麽一出,簡直是將“請君入甕”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考慮到主線任務、世界觀背景一概不知,齊斯微笑著問:“我聽說來到香格裏拉的人都能獲得永生,請問是這樣嗎?我們需要做些什麽呢?”
使者搖了搖頭:“你們什麽都不需要做,這裏沒有死亡,你們住下來,不要離開,就可以和我們一樣永生了。”
他的聲音極低極緩,像是寺院裏僧侶訴說的讖語,讓人打心裏敬畏而不敢違逆。
林辰不動聲色地問:“將死之人來到你們這裏,也可以得到永生嗎?死者呢?是會直接複活嗎?”
他在大巴車上可是親耳聽到,那些死人千裏迢迢趕來雪山聖地,是為了埋葬在墓園中。如果香格裏拉沒有死亡,怎麽還會存在墓園呢?
使者咧開嘴,露出一口蠟黃的牙齒:“生前不幸沒有來到香格裏拉的人,死後亦可以皈依香格裏拉,隻需要在墓園裏埋葬七日,就可以像生前一樣生活在聖城。”
“七日”聽上去似乎是副本的時限,但沒有主線任務,也沒有前置提示,這個時限自然是沒有意義的。林辰不由看向身邊的齊斯,卻沒有得到任何暗示。
青年微垂著頭,似乎根本沒聽使者的話語,而是無知無覺間走了神,紅色的外套披風在狂風中獵獵飄揚,如同旗幟。
“時間到了,該進城了。所見所聞或將解答你們的疑問。”使者催促地說著,緩緩轉過身,走在前麵引路。
四名玩家跟在他身後,走進古色古香的城鎮。
在邁過城門的那一刻,好像跨越了無形的屏障,一條人群熙攘的街道在眼前延展,披著袈裟的僧侶和穿各色衣裳的遊客來來往往,人聲嘈雜。
一個全身裹著麻布的信徒跪在道路中央,朝雪山的方向一步一叩,額頭每次都緊貼地麵,砸出“咚”的巨響。
道路兩側的房屋都是兩層樓的木質建築,一樓是鋪麵,有餐館和銀器店,更多的則是在賣佛教製品,一眼望去有轉經筒和佛像,還有很多黑乎乎的認不出名字的物什。
二樓大抵是住宅,窗戶緊閉著,有五顏六色的花從縫隙裏擠出,順外牆掛下。彩色的經幡固定在兩邊樓房的屋頂上,橫跨在街道上空,風一吹來,蝴蝶般搖晃。
畫麵分明是流動的,耳邊也是喧囂的,齊斯卻偏偏覺得此地安靜得出奇,像是一片清明節的墳地,哪怕有再多人祭拜,也陰冷森寂。
再仔細聽,無論是僧侶還是遊客,沒有人說一句有實際意義的話,都是在誦念難以聽清的經文,聲音低沉而急促,頻率淩亂不一,聽久了隻覺得不安和壓抑。
齊斯從踏上這片土地開始,就被一種說不清來由的不適感籠罩,而在見到使者後,這種不適更為鮮明,好像所見的一切皆是祖神殘餘的外化,是陰魂不散的索命厲鬼。
他隱約聽到了一道緊跟著他的腳步聲,從始至終都墜在他身後兩步開外,遝遝拉拉地響個不停。
回頭看去,那卻隻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在地上一步一跪拜,先前的感覺似乎隻是他疑神疑鬼、自作多情。
又走了大概十分鍾,前方出現了一座高大的雪山,向兩側無限綿延。
潔白的雪色映入眼簾,讓人的大腦產生一瞬間的空白,並且再難以接續原有的想法,所有蕪雜的思緒和肮髒的欲念都被這大自然的純粹造物淨化。
雪山腳下坐落著一棟客棧模樣的木樓,風格充滿藏地特色,紅色的立柱,黃色的牆壁和白色的屋頂,簷下刷了藍綠二色的油漆,油畫般鮮豔。
使者遙遙一指木樓,聲音喜悅:“就是這裏了,你們住下就好了。他們早就到了,就差你們了。”
陸離問:“你說的‘他們’是誰?是其他的旅客嗎?我們四個是一起來的,除此之外不認識其他人,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使者隻一個勁兒地搖頭,麵上“嗬嗬”地笑著,不作回答。
齊斯打頭走進客棧,不知是不是步履間帶起了風的緣故,大門上掛著的白色風鈴一個勁兒地搖晃,在他頭頂發出“鐺鐺”的悶響。
陸離適時開口:“我忽然想起了一個說法,將死人的骨頭做成風鈴掛在門上,一旦有亡靈經過,風鈴就會響……”
這有意無意的話語冥冥之中似乎帶有某種預兆,齊斯麵無表情地打斷他道:“陸離,我忽然覺得你有點吵。”
陸離失笑,不再多言。一旁的徐瑤失望地說:“我還挺想聽聽是怎麽回事的……”
使者引著四人進入旅客聚集的大廳,裏麵果然已經候了很多人了,男男女女在木沙發上坐了滿堂,熱鬧得不行,像是真的來旅遊的那樣。
這些人大部分是生麵孔,但也有幾張熟悉的臉,傅決和說夢坐在一起,另一邊是皮膚泛綠的薑君玨。
傅決的臉色泛著一絲疲憊的蒼白,不知是《神聖之城》副本的後遺症,還是這幾日在現實中四處奔忙,勞累過度。
他平視前方,衝齊斯和林辰略微頷首算作打了招呼,從始至終不發一言,如同一台進入待機狀態的機器,亦或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說夢握著一支香煙,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抽,看到齊斯過來,他有些尷尬地收了煙,拿出一瓶香水往自己臉上噴了兩下。
薑君玨則已經將煙點著了,叼在嘴裏旁若無人地噴雲吐霧,眨巴著眼睛似乎是想緩解緊張的情緒。
齊斯將目光投向他,兩秒後,一排文字的虛像在他臉上滾動而過:【該玩家已使用道具“水鏡假麵”,鑒於您與該玩家並非初見,故對您顯示真容。】
齊斯差不多明白了,薑君玨在《紅楓葉寄宿學校》副本中,大概率是通過某種不那麽合法的手段活下來的,便隻能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公眾視線中。
不過考慮到水鏡假麵的特性,他還活著一事在九州和聽風兩大公會中應該都不是秘密,費這麽一通周折,頂多糊弄一下大眾罷了。
薑君玨旁邊站了一個穿迷彩服、留寸頭的女玩家,在公會大會的時候露過麵,齊斯記得她叫做“李雲陽”,是【永生巫祭】牌的持有者,在新人榜一待過一段時間,一向沒什麽存在感。
粗略算下來,客棧裏一共有四位身份牌持有者,未命名公會兩個,九州和聽風那邊兩個,還算平均。
但如果算上小牌……客棧裏除了剛到的四人,剩下十幾號人都是九州和聽風的。
想想也是,【墮落救世主】和【永生巫祭】這兩張牌,一聽就是會有一堆雜七雜八的小牌的……
使者將人帶到後便走了,四人陸續落座。
一個紮馬尾辮、臉上長著雀斑的姑娘看到陸離,情緒激動起來:“陸離?你不是死了嗎?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作勢就要從沙發上站起,被李雲陽按住,表情依舊不忿:“你真是把我們所有人都騙了過去……九州的風評就是從你開始壞掉的!”
陸離畢竟曾經是九州的成員,還是頗有聲名的那一掛,引起注意在意料之中。
齊斯不待陸離回答,便看向薑君玨笑道:“最終副本似乎沒有說過死人不得入場,如果的確有我不知道的規定,不妨現在說個明白。”
傅決淡淡道:“沒有這樣的規定。”
那姑娘卻是個碎嘴子,好像聽不懂傅決的潛台詞,繼續嗶嗶叨叨:“你什麽意思?你們未命名公會這是明確要和昔拉做一丘之貉了?《無望海》副本的事,不會就是你們自導自演吧?”
傅決和齊斯的合作在暗地裏進行,明麵上九州和未命名公會依舊是剛和解沒多久、尚未完全破冰的關係,劍拔弩張合情合理。
但能夠進入最終副本的玩家都是千挑萬選過的精英,哪怕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至於一上來就越過領隊,得罪對麵公會。
林辰不知道這起衝突究竟是傅決單方麵的授意,還是齊斯和傅決兩人商量好的默許,但無論如何,他作為會長當麵遇到火燒到自己公會的情況,都必須要表明態度了。
當下,他看了眼發難的女玩家,似笑非笑道:“我一向覺得對未知全貌的事的評價能很好地反映一個人的觀念和態度,為什麽就不能是——我們響應團結合作的號召,和曾經的敵對勢力冰釋前嫌呢?”
他將視線移向端坐在木沙發上的傅決,意思表示再明顯不過:落日之墟的和談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沒道理剛進副本就翻臉。
在場的人中有一部分知道較多隱秘,也有一部分雖然對背後糾葛了解不深,但能感覺到裏頭有說法,大廳的氣氛瞬間變得凝滯。
都是第一天來到香格裏拉,以旅客的身份稀裏糊塗在此落腳,誰也不確定對方有多少底牌,還剩下多少能力。
林辰和齊斯有恃無恐的態度,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一時間沒人打算進一步試探。
“林會長,司契副會長,好久不見哈哈,早上吃過了沒?”說夢率先開口,扯開了話題,“嗯,在下也沒吃,眼一睜一閉就進副本了,挺突然的哈。
“我們大概比你們早來十分鍾,昨晚剛睡下,今天就莫名其妙在車上醒來了,被一路拉來這兒。
“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是這樣?在下看人到的也差不多了,不如匯總一下線索?”
林辰淡淡道:“我們的情況和你們差不多,使者在路上告訴過我們,死者在墓園中埋葬七天就能獲得永生。”
“我們也聽說了。”說夢點點頭道,“世界各地的死者都會來到這裏,將自己埋葬進雪山。據說天亮的時候朝雪山看,能看到連成一片的小黑點,就是埋在下麵的屍體。”
林辰頷首,不再多說。雖然很好奇主線任務是什麽,但他是萬不會幹出當眾提問,暴露己方信息量的蠢事的。
想不到說夢自覺地說了下去:“對了,你們知道主線任務的內容嗎?我們打從來到這兒就沒看到係統界麵的影子,你們呢?”
“我們也一樣。”齊斯說,“先在這裏住一晚、搜查一下二樓的房間吧,等天黑了,或許會有新的發現。”
“有道理。”薑君玨從旁插話,“本人估摸著外來的旅客都要住到這家客棧,等晚上仔細找找,說不定能找到前一任旅客的遺物和鬼魂呢。”
好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語,窗外原本還亮堂堂的天空悄然暗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地處高原,齊斯總覺得這裏的天黑得格外早,白天格外地短。
一個穿藏族服飾的老人端著一盆米飯從櫃台後走出,放在大廳中央的矮桌上,沒有牙齒的嘴一張一合:“吃飯啦,大家分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