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九章 順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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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有德拿到信,先是示意全節,去把房門關上,然後就著室內的燈火一目十行把信看完,看得眉頭緊皺。
    “耀州城和牛莊城,果然是失守了——,還有楊聲遠、劉仲錦這些個王八蛋,害了我們八旗漢軍的名聲,什麽反正投誠,不過是貪生怕死而已,忘恩負義罷了!”
    “那,王爺,楊振在信裏說的,關於咱們天佑兵的——”
    雖然天佑兵的番號,已經不存在了,已被編入兩紅旗漢軍序列了,但是孔有德帳下許多人,包括全節在內,都還是習慣“天佑兵”這個叫法。
    公開再這麽叫,是犯忌諱的,但是私底下他們時不時還在說。
    而且楊振在入夜後,派人投遞上城的幾封信裏,也是這麽稱呼他們的。
    並且表示隻要他們懸崖勒馬,反正倒戈,重創清虜守軍,楊振答應為天佑兵各部奏請朝廷赦免前罪,論功行賞。
    至於孔有德本人,楊振也在信中表示隻要其迷途知返,知罪悔罪,協助金海鎮從清虜手裏收複遼陽城,楊振也願意為其請封世爵。
    對此,孔有德麾下的一些將領,如全節這種,是很心動的。
    他們當年發動兵變,主要是因為走投無路,後來渡海投虜,同樣是走投無路。
    這些年在清虜這邊賣命,一方麵固然是為了榮華富貴,但另一方也是別無選擇。
    現在,楊振又把選擇擺在了他們的麵前,同時清虜的形勢眼瞅著一年不如一年,形勢比人強,由不得不動心。
    否則看到勸降信的其他人,也不會請動全節把信遞到孔有德的麵前了。
    “楊振在信裏說的?怎麽,你動心了?”
    孔有德此言一出,全節臉色一變,噗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王爺明鑒,卑職自從追隨王爺渡海以來,何曾有過二心?不僅卑職,就是天佑兵上下,也都是唯王爺馬首是瞻。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今時不同於往日,今上也不同於先帝,若是先帝尚在,卑職斷不會將這種信件,呈送到王爺麵前。”
    全節也算是當初自登州跟隨孔有德渡海降清的老人兒了,在孔有德麵前還是有幾分情麵的。
    所以,他簡單解釋了一番之後,很快就替自己和“天佑兵”其他將士,表達了一下心中的不滿。
    “隻是,自先帝病重,以至於駕崩以後,旗下漢軍在軍中地位一天不如一天,錢糧供應也是一減再減,弟兄們在軍前賣命,家中妻子兒女卻嗷嗷待哺,甚至過得還不如那些八旗貴人的田莊包衣,弟兄們聚在一起私底下難免會有一些——議論。”
    “議論?你們最好隻是議論議論而已,若是誰敢輕舉妄動,到時休怪本王翻臉無情!”
    孔有德的臉色始終陰沉如水,聽完全節的解釋後先是對其敲打震懾了一番,隨後舉了舉手中的信,盯著全節問道:
    “這封信,還有誰看過?”
    信是未封口的,隻要經過手的人,都有可能看過,這也使得孔有德心裏有顧慮。
    全節說的情況,他當然是清楚的,甚至因為他的地位更高,他知道的事情更多。
    多爾袞即位以後,雖然對孔有德依舊重用,但是孔有德自己心裏很清楚,這是因為他的人懂得鑄重炮,而且擅長使用重炮。
    因為,從黃台吉死前,整個大清國就在鑄造重炮方麵投入了太大太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到了多爾袞即位,又把鑄造更多的新款重炮,作為了扭轉戰爭局勢的一大希望,為此不惜搞出了議和停戰、爭取時間的把戲。
    在這樣的情況下,孔有德及其部下的地位本來是穩如磐石的,甚至隱隱然已經超越了八旗漢軍裏的那些更早投靠清虜的老漢軍。
    但是,這也為孔有德及其部下招來了無數的“敵意”。
    因為其鑄炮廠占用了太多的資源,導致其他八旗兵馬得不到應得的東西。
    所以,不僅其他八旗漢軍明裏暗裏孤立他們,而且八旗裏的很多滿蒙大員,對他們也很不滿,總是變著法兒的打壓和排擠他們。
    最重要的是,自從張存仁那幫人搞了廣寧兵變之後,八旗漢軍在很多滿蒙大員那裏就得不到像以前那樣的信任了。
    至於多爾袞本人,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在對待八旗漢軍的問題上,他可遠沒有黃台吉表現得那麽寬溫、仁聖和慷慨大方。
    像孔有德這樣的人物,其實早就感受到了大清國國內形勢與風向的變化。
    但是,他自知與大清國的綁定已經太深了,同時對大明朝那邊犯下的罪行也太重了。
    尤其是在崇禎皇帝還在位,而且大明朝的朝堂到現在還是清流文官掌權的情況之下,他根本沒有退路可言,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王爺放心,看過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自己人?哼,有多少事情壞就壞在自己人身上!”
    在很短的時間內,孔有德就拿定了主意,一邊將手中書信就著燈火點燃,一邊斬釘截鐵的說道:
    “你馬上回去,找幾個最先拿到這封信的人,以擾亂軍心的罪名就地斬首,有敢私下議論者,從重治罪!”
    “嗻!”
    “還有,協助我軍駐守西門的楊文魁,派人盯住了。我以前聽人說過,楊聲遠是他親侄子!”
    “王爺,楊文魁可是正白旗下,咱們——”
    “無妨,先派人盯著,至於怎麽處置,明日一早,本王自會向英親王說明實情!”
    “嗻!”
    全節口頭領命,但人卻並未立刻就走,而是在轉身之際,又回身問了一句:
    “王爺,這個事,到底——”
    “全節,你相信楊振答應的那些東西嗎?”
    “這個——”
    “你試想一下,就算楊振答應了,朱家的皇帝會答應嗎?就算朱家的皇帝答應了,他們京師的朝堂會答應嗎?就算他們今天答應了,轉頭可能就又變卦了,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把咱們處置了。嗬嗬,本王可太了解他們了!”
    說完這些話,孔有德似乎想起了什麽,燈光下的臉上,滿是嘲諷之色:
    “他楊振,或許是真心想拉攏本王,但他算什麽?他隻是區區一個邊鎮總兵罷了。他又能為本王請封什麽樣的爵祿?而且關內早已天下大亂,形勢波雲詭譎,朱家皇帝還能坐天下幾年?朱家的爵祿就算給了,咱們又能吃多久?一旦風雲突變,他楊振自己都要朝不保夕,他的承諾算個屁!”
    “那我們——”
    “你去跟那些沉不住氣的老弟兄們說一說,再等等,再看看,眼下形勢雖不利,但還沒到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刻!”
    “卑職明白了。卑職馬上去辦!”
    全節起身離開,按照孔有德吩咐的去做了。
    很快,幾個在西門北側城頭上值守巡哨了大半夜,眼看就要輪到換班下城休息的“天佑兵”老卒,被全節帶來的中軍護衛衝上去圍住。
    隨後問清了姓名,驗明了身份,不由分說,直接摁住,就地斬首。
    可憐這幾個見多識廣的老卒,還以為撿到了城外射上來的書信主動上交,他們的恭順王爺會有獎勵他們呢!
    哪料想,轉眼之間,他們的人頭就被傳首孔有德麾下各營,用於震懾軍中議論了。
    當然了,不論孔有德的處置有多狠,也不論全節的行動有多快,都沒能真正製止住軍中的議論,反倒是迅速促使其中一些人下定了決心。
    就在當天晚上,全節拿著城外投到城上的勸降書信,去向孔有德稟報的同一時間,駐紮在大西門內南側的一處營地裏麵,幾個人正在一間亮著昏黃燈光的廂房內傳看著一封一模一樣的書信。
    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男子,盤腿坐在一張占了小半個室內的炕上,閉著眼,手指輕輕敲打著炕桌,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響。
    炕下的凳子上,分別坐著三個人,一個人的手裏正拿著那封信。
    “大哥,這封信是楊振寫給天佑兵那幫人的,楊振是想招攬孔有德那個王八蛋,不是寫給咱們的。不過,這個信裏倒是提到了聲遠賢侄,這個會不會影響到咱們?”
    那個坐在炕上的魁梧男子,聞言睜開了眼睛,先是撇了一眼說話的男子,臉上滿是不耐煩,隨後用手點了點自己的頭,說道:
    “你再仔細看看,多動一動腦子!耀州城失守了,信上說,是聲遠發動兵變,反正投誠開的城門。你是聲遠的親姑父,你說會不會影響到你?”
    說完這話,坐在炕上的魁梧男子接著一指另外兩個人,繼續說道:
    “還有你們兩位,一個是我妻弟,一個是我親家,跟我楊文魁也是一家人,大家夥兒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個時候叫你們來,為的就是商量商量怎麽轉危為安,逢凶化吉!”
    “這——”
    聽了炕上魁梧男子的話,剛剛被稱為楊聲遠姑父的那人目瞪口呆。
    而這時,另外兩個人當中相對年輕的那個瘦削漢子,突然說道:
    “姐夫,具體怎麽做,咱們聽你的。反正現在這碗飯,也越來越難吃了,甚至連飯碗都要端不穩了。再說跟著咱們的各家各戶,如今都在遼陽,難道真跟遼陽城一起完蛋?想當年在永平——”
    “好了,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說了。”
    炕上坐著的魁梧男子,正是許多年前的永平副將楊文魁。
    當年永平府城淪陷之後,楊文魁等人被俘,其後不久後金國的二貝勒阿敏在府城內大開殺戒,準備撤離時更是無差別屠城搶掠。
    為了自保,也為了保護族人,以楊文魁為首的許多永平府文官武將選擇了投降,剃發易服後,被後金軍帶到了關外,後來被編入八旗,輾轉成為兩白旗旗下的漢軍。
    隻是其中有許多醜事,令楊文魁等人不堪回首,所以他出聲製止了自己的妻弟。
    而後,他轉向另一人:
    “親家,你怎麽說?”
    被楊文魁稱為親家的,是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胖大漢子。
    那人聞言,皺了皺眉,神色略顯猶豫。
    顯然,作為楊文魁的親家,他知道楊文魁在想什麽,同時也清楚自己一大家子人的的確確跟楊文魁、楊聲遠叔侄綁定在一起,確實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更擔心楊文魁亂來,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把他們都給害了。
    不過,猶豫了一陣子,他還是開口了。
    “就算全節那邊真把信交給了恭順王,咱們也不至於一下子就到這個地步吧?再說兩軍交戰,兵不厭詐,現在內外斷絕,信上說聲遠兵變的事情,說不定是楊振故意編出來挑撥離間陷害咱們呢?不如——再等等看。”
    楊文魁聽他說的也有道理,於是輕輕點了點頭,沉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