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二十章 吾道南矣(謝greenyuxuan書友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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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放榜後。

    王錫爵,林延潮等會試考官也是解宿回家。

    林延潮坐馬車回到家中,就見家人門生等一並站在門外迎候。

    林延潮從人叢中一下找出一熟悉的身影。

    還未說話,對方即從門簷下奔來,跪拜在車前顫聲道:“不學弟子徐火勃叩見老師。”

    “怎麽跪在泥水裏,”林延潮責了他一句,將他扶起又問道,“什麽時候到的?我不是叫你早些到京師?”

    徐火勃哽咽答道:“弟子是老師鎖院後三日才到,弟子愧對老師,去年秋闈沒有取得舉人身份,故而無顏麵對老師。”

    林延潮聞言搖頭道:“功名什麽時候考都不遲,功夫沒有一日拉下就好。為師讓你來我身邊,也是要親自教你讀書謹身之法,卻不是問你有無考上孝廉。”

    徐火勃垂淚道:“弟子記住了。”

    林延潮拍來拍他的肩膀,看向陶望齡,袁可立。

    二人表情不一,袁可立滿臉羞愧,而陶望齡卻是不說話。

    林淺淺見這一幕,立即上前道:“相公,你都這麽久沒回家了,什麽話一會用飯時慢慢說。”

    林延潮點點頭。

    當下眾人進屋。

    林延潮更衣後,但見三名弟子都侍立在堂。

    林延潮坐下喝了一口茶,看向三人道:“我平日與你們交代,讀書隻在於明誌,舉業得不足喜,失不足憂。但是今日你們與我說說吧。”

    袁可立上前道:“老師,是弟子製藝之道不精,令老師失望了。”

    林延潮道:“四書第三道破題‘聖人之心無常心’,這篇文章是你破的吧?”

    袁可立垂頭道:“是弟子作的。”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你的文章我一眼就認出,此卷在書經房備卷中,這一題你用了四句承題,不僅語意繁複,甚至壞了格式,盡管你在策問答得甚好,但這等失誤後麵如何也補不回來,故而是我親自將你黜落了!”

    袁可立聽了掩麵試淚,然後哽咽道:“謝老師錘醒弟子,弟子今後必痛下苦功。”

    林延潮點點頭道:“你是我的學生,故而我對你更加嚴厲,卻不是怕落人口實,三年不長你若能夯實學問,功名覆手可得。”

    “是,老師。”袁可立大聲道。

    林延潮看向陶望齡道:“可立從學時日短,文章功底雖淺,尚入了薦卷。但是我遍索文章,卻不見你的卷子,望齡,為何你的文章連薦卷都不入?”

    陶望齡道:“回稟老師,因為弟子沒寫稿卷。”

    陶望齡此言一出,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駭然。

    無論鄉試,會試,每場考試考生都要將文章寫在草稿上,最後謄正在考卷上。

    最後受卷官收錄考生卷子,要兼視草稿與考卷,若是有考卷,沒有草稿,那麽考生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對於陶望齡而言,沒有寫稿卷,那絕對不是失誤,而是故意放棄考試。

    譬如於慎行之兄於慎思,被譽為少年奇才,當年鄉試時,入場被官兵搜檢,強行脫去衣裳鞋襪,視考生為犯人。於是於慎思大怒,考試時不寫稿卷,故而不錄,從此再也沒有赴過科舉。

    但是是何原因導致陶望齡不寫稿卷,主動放棄入試資格呢?

    林延潮聞言也有幾分訝異,轉念一想自己這位弟子不是不講原因的人。於是他問道:“望齡,你為何不寫稿卷是何緣故?”

    陶望齡又道:“因為學生不明白,老師的學問在於經世致用,道在器中。但道如何之傳,旁人詢之,難道示器以人嗎?這是弟子不能明白的。然後弟子身在考棚裏正欲下筆時忽又心想,讀書做官這難道就是我一生所求之事嗎?”

    “弟子從讀書發蒙起,就覺得讀書做官是理所當然的事,但為何當年漆雕開誌於學道不欲仕進,夫子反而悅之。弟子不理解,於場屋裏坐了三日兩夜,如此念頭一直湧上心頭,以至於連稿卷也來不及寫。”

    聽了陶望齡的話,旁人一般而言就說了,這個考生被考試折磨成這樣,這萬惡的科舉啊。

    或者是認為考生考得癡了,考試時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換了常人肯定是說,點撥什麽?趕快看大夫要緊。

    林延潮沒有說話,旁人不知陶望齡的意思,他卻明白了。

    林延潮道:“當年孔子問漆雕開為何不出仕,他言吾學未能信也,故不願做官,然後留書十三卷,成為儒學一脈。望齡,你舉漆雕開的例子,也是因吾學未能信?還是因為其他呢?”

    陶望齡神色一動,然後道:“弟子記得先生曾言,學問當下學而上達。下學凡是可用功,可言語者都在下學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語的都在上達中。老師言語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學之中,但上達之道,學生覺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始終不能得之。”

    林延潮聞言失笑道:“下學而上達,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學問都在下學之中,沒什麽上達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學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與袁可立聽得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林延潮與陶望齡在講什麽,什麽是上達?什麽是下學?這什麽和什麽,說的和天書一樣。

    但見陶望齡正色道:“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見,學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齡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後林延潮走到堂上,側著頭隨意地看著簷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問道:“當年孔子問眾弟子誌向,子路,冉有有誌於政,公西華願任禮樂,三人之誌都在事功,為何夫人哂之,唯獨曾皙說來,沐風而歌,反而被孔子讚道‘吾與點也’,你們三人可知為何?”

    林延潮說的是論語裏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問三個弟子誌向,子路說我要治理一個千乘之國,夾於大國之間,使之富強抵禦外侮。

    冉有說給我一個七八十裏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來。

    公西華說我願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諸侯會見時,我在旁當個司儀。

    孔子問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彈琴,孔子問他時,他才說我沒什麽誌向,我隻想春遊踏青,沐風而歌而已。

    孔子讚道,吾與點(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話裏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師,弟子以為讀書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華的誌向,猶如如器也,然而聖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們不要拘泥於器中,而尋乎於道。故而聖人讚許曾皙之言。”

    林延潮聞言欣然點頭,徐火勃的學問大有長進。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見徐火勃開口卻道:“我卻不完全讚同興公所見,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執,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卻是沒有意在。真正的君子,應該是隨物賦形,而不是削足適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誰也不能服誰。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們二人說的都對,可以相取其長。孔子曾評價子貢說,汝器也。後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麽聖人的意思,是在說子貢不是君子?”

    “王陽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鈍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學一而知百,這一點連顏回,明道(程顥)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芸芸眾生,大多是鈍根之人,困知勉行,學一知一。”

    “孔子評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則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無實者可比,乃天下芸芸眾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來問我取器,還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齡問吾,吾則言不器!”

    聽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齡抬起頭來,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齡目光中則滿是羨慕。

    誰都可以聽出,林延潮這話裏對陶望齡深深之期許。

    林延潮這話的意思,換了旁人問我要不要讀書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會回答,君子的學問不在事功中得來,如何得來?如何成器?

    但唯獨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於器,反是束縛了你的才華。

    這點與理學不同,理學主張就是君子不器,認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這就是道在器先。理學將任何具體於實務的功夫,都認為是形而下學,真正的君子應該掌握是道,以道禦器。

    林延潮沒有否則這一點,不是理學提出道在器先,他就提出器在道先,為了反對而反對,為了抬杠而抬杠沒意思。

    他主張是道在器中,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去追求不器的境界,反而落為不成器,什麽事都幹不了,所以正確做法是在實踐中掌握理論。

    如孔子評價子貢,汝器也,這就是一句褒獎的話。

    而君子不器,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是可以不在實務中追求理論,這就是生而知之。

    庭院之中雨沫斜飛,林府上已是由遠及近一盞一盞地點上了燈。

    林延潮穿著燕服立於庭下,發鬢間落了一些雨沫,衣襟微濕,讓毫不在意與弟子們閑聊,這一幕就如同當年夫子問子路,冉有他們誌向之時。

    陶望齡念至君子不器時,一臉向往問道:“老師,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嗎?”

    “百中無一,甚至萬中無一,但不是沒有,夫子,老子,陽明子就是。”

    陶望齡若有所思,點點頭向林延潮正色道:“非老師一番話,弟子無法明白自己心意。學生想向老師懇請明日就返回浙江老家。”

    “哦?”林延潮問道,“不願做官了?”

    陶望齡道:“功名什麽時候再考都不遲,但學問卻不可一日拉下。弟子在老師身旁,下學,思辨的功夫自問不差,但不足以明道,而今弟子明白還缺了一個悟字。”

    “若悟不了?”

    陶望齡道:“那弟子就學漆雕開!”

    林延潮頷首道:“那你去吧!”

    “是,弟子叩拜老師。”

    陶望齡於林延潮重重的叩了三個頭。

    林延潮扶起陶望齡不舍地道:“官還是要做的,三年後再回這裏。”

    “是,老師。”

    說完陶望齡告辭離去。

    林延潮走到屋簷下看著陶望齡背影轉入牆角,心中百感交集。

    連與陶望齡一貫不和的袁可立也是有些傷感,而徐火勃更是默默拭淚道:“老師何處不能做學問,為何周望他要回浙江?”

    “他回浙江不是全是為了作學問。”

    “那是為何?”

    林延潮道:“他此去‘道南’。”

    道南之說,最早起於東漢,當時鄭玄到馬融出學習,鄭玄學成要離開,馬融感慨道:“鄭生今去,吾道東矣。”

    當時是道東,後來楊時拜程顥為師,為其高足,後來楊時學成南歸,程顥目送楊時的背影,懷著複雜的心情對旁人道:“吾道南矣。”

    萬曆十四年這一次會試。

    雖說陶望齡,袁可立二人落榜,但是孫承宗取中會元,其餘林學門人如袁宗道,於仕廉,侯執躬紛紛金榜題名。

    此外林學經世致用的主張,第一次用在了科舉取士上。

    一時事功之學自林延潮被貶離京之後,再度在大江南北風靡起來。

    當初事功之學由林延潮一人親自教授,而今他去做官,不再親自授徒,反由他的弟子傳承其學,其學派分作了三支。

    一支是禮部主事郭正域,他兼揉理學,事功學二者之長,其學淳淳,公卿延譽。

    一支是孫承宗,朝堂上的致用派,並無學說傳人,但林學門人對他無不佩服,特別是公安的袁宗道,以及他的兄弟二人深受其影響,後來著書立說,別樹一幟,使事功之學在公安,湖廣流傳開來。

    另一支就是陶望齡,林延潮為官,公務繁忙,就由陶望齡,徐火勃整理他的言錄,並代為立說,與郭正域,孫承宗將林學與自己往日所學糅合不同,陶望齡跟隨林延潮最久,被後世儒者認為得學最正。

    陶望齡入浙江後,浙江士子聞名拜訪。陶望齡講學傳授,無數讀書人經他之口了解了何為事功,進而拜入他的門下。

    故而三支之中,陶望齡門下學生最多,影響也是最大。

    林學自此道南,宋亡六百年後,事功之學再興於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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