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一十九章 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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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弘德殿。
這已不是林延潮第一次來了,上一次到此還是兩年多前自己向天子辭官的時候。
這也是自己上一次為天子單獨召對。
林延潮走過弘德殿前的石道,一旁太監見了無不躬身行禮。
步入殿中暖閣,林延潮於空著的椅上坐定,一手握住椅扶手。
隨即一名小太監給他端來了香茗。
“林先生,請用茶!”
林延潮看去原來正是上一次接待自己的小火者王安。
“哦?你調至弘德殿來了。”
王安見林延潮還記得自己不由大喜,當即道:“托林先生的福,也蒙老祖宗青眼這才調至弘德殿來侍奉皇上。”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你可需好好當差才是。”
“是。”王安按捺下激動的神色,不敢多說以免嫌疑,奉茶後退下了。
奉來的茶是碧螺春,林延潮知道這上貢的碧螺春是從幾百斤茶芽裏挑出了半斤數兩,茶固然清香好喝,鮮爽生津,但卻是奢侈無比。
話是如此,林延潮卻素愛此茶,雖說一會天子要召見,但他仍是細細品之。
不久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名火者推門道:“皇上已是到了,林先生這邊請吧。”
“有勞。”
林延潮起身走到殿中,但見兩尊銅鶴正吐著氤氳的熏煙,銅鶴中間的禦案後天子正安坐那。
林延潮知道天子‘深宅’多年,已是發福厲害,現在看來實令人擔心。
“臣林延潮叩見陛下。”
“平身,賜座。”
一旁火者立即捧著一個靠背連椅,側著擺在了禦案前。
林延潮見了覺得有些不妥,連椅是內閣首輔大學士才有的待遇,如許國在麵前也隻有圓凳,這是搬錯了,還是故意有什麽暗示。
林延潮正要開口,但見天子道:“擺近些!”
小火者聞言立即端著連椅擺在禦案麵前兩步處。
既是天子金口,林延潮還能說什麽,於是稱謝一聲然後按住身上大紅鬥牛服官袍在連椅上坐下。
天子放下奏章道:“朕記得已是許久沒有召見過林卿。”
林延潮謹慎答道:“陛下肯賜見一麵,臣不勝欣戴天恩!”
林延潮說不勝欣戴,也不是全然派馬屁的話,申時行當了八年首輔,天子也才召見過九次。
就是這九次,申時行也是很感動地說,自明孝宗以後,皇帝已經很少如此召見閣臣的盛舉了。
“朕召你來時有話要問你。”
“請陛下垂詢!”
天子用手比了比,當即一旁火者將禦案上一卷書遞給林延潮。
林延潮見此書卷,原來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聖諭。
林延潮心想天子拿此給自己必有用意,略微一翻但見聖諭裏有朱筆所劃幾段話。
‘朕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寬。昔秦失於暴,漢興濟之以寬,以寬濟猛,是為得之。今元朝失之於寬,故朕濟之以猛,寬猛相濟,惟務適宜爾。’
林延潮心底一凜。
朱元璋這話什麽意思?
元朝失天下是因為寬仁?那肯定不是,這個寬的意思,在於寬縱。
一直以來治天下有‘皇權不下鄉,甚至皇權不下縣’之說,也就是鄉縣一級的治理,不是靠朝廷的官員,而是鄉紳,族長來治理。
但元朝已不是皇權不下鄉縣,那是皇權不下省。
元朝律法就是慎殺,慎刑,對於士大夫階層以及地方大族,商人控禦極鬆,就如同草原上部落製管理,享受極大自主權,南宋士大夫公然懷念前朝,朝廷從不見怪。元滅南宋後,一下子廢除了南宋規定的一百多條律法,元滅亡以後,其實不少漢人,特別是儒生都很懷念元朝這個時代。
但正是如此寬鬆的管治,導致地方官員貪汙極重魚肉百姓,蒙人貴族對漢人肆意欺壓,貧富差距極大。
所以朱元璋借鑒元朝滅亡的原因告誡子孫,秦以暴,也就是嚴法失天下,漢朝以寬濟之,故而坐穩了天下。但元朝以寬失天下,我當以嚴濟之。所以寬猛相濟在於適宜。
林延潮看到朱筆還劃了一段話‘元以寬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寬’。
林延潮想起之前他與鄒元標爭論的‘慎刑繁禮’,這慎刑二字也是元朝所主張的。
還有那句‘有明治無善治’,什麽叫明治善治,不就是說明治是施政太嚴嗎?討厭施政嚴厲的是什麽人?小人!
“那麽朕披太祖所言,林卿以為然否?”
林延潮道:“太祖英明睿斷,遠勝於千古帝王,臣拜讀之後,不勝敬佩。臣以為太祖所言‘寬猛相濟,惟務適宜爾’一句極為妥帖。”
“如何道來?”
林延潮道:“寬猛相濟出自左傳,當時鄭國子產治國,他臨終前對繼任的太叔說,治國最善就是寬以待民,其次莫如猛。但寬猛如水火一般,火烈老百姓望而畏之,水弱老百姓則狎而玩之,故而寬難猛易。”
“聖人聞子產之言讚曰,政寬則百姓怠慢,怠慢應當糾之以猛,但太猛則百姓易被欺壓殘害,如此當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如此可為明政。”
“聖人與太祖所言寬猛相濟,就在於度,至於度字如何把握,斷自聖裁!”
林延潮說到這了,但覺得憑以往經驗天子必然聞此龍屁定是龍顏大悅。
但是今日天子卻笑了笑道:“聖裁?朕居深宮,外間民情事務,倒是難以周知啊。林卿說寬猛相濟,那麽現在的時政當寬當猛?林卿細細稟來。”
林延潮想了想道:“回稟陛下,以臣一得之愚,當以寬為主,猛以濟之。太祖立國已垂兩百年,鄒元標之前所言明治無善治雖是妄言,但也有一二道理。太平時日已久,官紳待之太寬縱,百姓待之太嚴苛。”
“那這麽說還是寬?下麵官員奏上來,兩淮鹽政實行綱運法,朕問許閣老,許閣老說此乃你主張。朕有一個疑問,這綱運法如同代征,元朝稱之為買撲,石卿為戶部尚書時曾多次向朕陳詞,言此法易為趨利之徒所趁、罔上虐下、為害極大。此法便利鹽商極大啊,卿倡議此舉是否有私與鹽商?”
天子說完,林延潮心底一寒,原來如此,許國真是殺人不見血。
想起方才禦批上所言‘元以寬失天下,朕救之以猛,小人但喜寬’,朝廷把控鹽政就是猛,交給鹽商把控就是寬縱,小人才喜寬,鹽商就是小人。
你林延潮如此提議,是為鹽商說話嗎?
林延潮深知這個的問題回答不好,自己就危險了。當然林延潮就此事可以答出花來,將事情推卸開來,甚至倒打許國一耙。
但林延潮又想起陳矩方才要自己實話實說?陳矩的意思是什麽?
瞬息之間,林延潮已是明白了。
天子看林延潮之表情,麵上卻是很滿意,任爾再狡猾,但朕終於抓到你把柄了。
林延潮當即道:“啟稟陛下,臣有罪。”
“哦,何罪之有?”天子嗡著聲問道。
“徽州鹽商曾讓兩個子弟拜在臣的門下,同時鹽商還在保定送了臣一座田莊,但臣無私於鹽商。”
林延潮窺視天子表情,但見他沒有意外之神色,心道陳矩的話是真的,果真有人在背後捅了自己一刀,將此事告知天子,若非陳矩提點自己今日就交代了。陳矩是不會無的放矢地提起當年二十萬兩的事。
天子聞言氣笑道:“竟有此事?這還無私?那麽天下哪個官員有私?”
林延潮不慌不忙地道:“回稟陛下,臣將鹽商的饋贈全數變賣,贈作書院,這有明賬可查,臣並沒有取分文私用。同時鹽商兩個子弟,臣以為他們才學不足為官,至今連生員都未考取。”
天子聞言果真神色稍緩。
而林延潮看天子臉色知道背後捅自己刀子的人並沒有說這些,而天子也知道自己在家鄉辦書院的事,當初他還從私囊裏拿了錢讚助呢。
幸好自己防備著這一手,早早洗白了。
【.】 天子問道:“是嫌田莊不好嗎?為何拿去變賣?”
林延潮道:“田莊不過饋子孫,但書院卻能報答鄉鄰,為國舉賢。臣未將此事稟告陛下,是臣之罪,但是臣與鹽商無私。”
天子一擺手道:“這件事朕知道了,卿到底是不是分文不取,朕會派人去查。但朕對愛卿一直還是信任的,否則也不會召見相詢。”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極是,臣以為朝廷用人當賽馬而不相馬。官員若不放在事中曆練,不經考驗的官員如何用之。臣也願陛下能多多磨礪臣。”
天子點點頭道:“好一句賽馬而不相馬。朕以為官員之選拔當如此,對於東宮之擇立是否也應當如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延潮道:“臣愚昧,不知陛下所言。”
天子笑道:“林卿怎會不知,還記得朕當初在毓德宮與卿和幾位大學士說的話嗎?”
林延潮道:“陛下之言,臣字字句句都記在心底。”
天子點點頭道:“當時宮裏就三位大學士還有林卿。現在申先生連上七疏請辭,王先生又回鄉了,若是兩位先生在,他們必會知道朕的心意。”
“但現在朕身邊唯有你與許先生。卿是禮部尚書,所以朕向你要一句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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