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自建國以來，涼國與夏國便是戰爭不斷，兩年前，涼國戰敗，開國大將軍顧驍打了勝仗，班師回朝，聖上龍顏大悅，無數的財富與功勳，盡數堆積到了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身上。

    一時間，羨慕有，嫉妒也有。

    但這一切，都未影響到過顧驍，戰爭已經平息，男人收斂了鋒芒，於府中習武練劍，倒是過了一段難得平靜的生活。

    涼國京都中的姑娘，在慶功宴上得以窺見這位常勝將軍英俊冷戾的容顏，紛紛羞紅了臉。

    聖上比之大將軍大不了幾歲，兩人是一起長大的，感情甚篤，思及自己的得力臣子二十五歲，府中依舊沒有一個女子，便起了為他賜婚的心思。

    大將軍威名顯赫，英俊如神，慶功宴上驚鴻一瞥，不知有多少閨秀小鹿亂撞。

    隻是，都被顧驍直白的拒絕了。

    在生活方麵，男人顯然是一個脾氣有些差的人，對於前來糾纏的閨秀不勝其煩，一柄長刀橫在了將軍府門口，所有的閨秀這才歇了心思。

    聖上笑將軍不解風情，顧驍記得，他該是說“臣無心於兒女情長”，然而，似乎有一道純白的身影，強行駐紮在了他的腦海中。

    顧驍說“臣心已有一人，唯她不娶。”

    聖上放聲大笑，言“誰家女子，讓淩雲如此傾慕？不若告訴了朕，朕為你作主。”

    顧驍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隻是那一抹純白，依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回府的路上，顧驍的腦海中被那純白的影子所占據，似乎是本不該存在，這時候卻以一種強硬的姿態出現。

    他問親近的長隨平安“你可見過一名白衣女子？”

    平安茫然的搖搖頭，而後促狹的笑“將軍喜歡白衣女子？”

    顧驍“……”

    這件事不知怎麽的，就傳了出去，顧驍每每出門的時候，都能看到有不死心的閨秀一身白衣在她麵前晃悠，黑發，白衣，女鬼一樣的。

    顧驍看得頭大。

    直到那一日，聖上微服出遊，他隨侍在旁。那是一個陽光明媚、鶯飛草長的春季，京都郊外的十裏桃林開滿了桃花，馥鬱的香氣甜得讓人發膩。

    顧驍不喜歡這樣的環境，而聖上卻摟著得寵的小美人樂在其中。

    顧驍無奈，尋了由頭去桃林深處，雖然那兒的香氣越發馥鬱，但卻是相當的清淨。

    白衣黑發的嬌小女子，站在那一株繁茂的桃樹旁，她踮起腳尖，掬了一捧嬌粉色的桃花，湊到鼻翼間輕嗅。

    一朵桃花落在她瑩白又透著粉紅的指尖，女子在滿樹的桃花下露出半張白皙的側臉，輪廓完美的狐狸眼裏是靈動又柔美的笑。當真，是人比花嬌。

    白衣黑發的美人，與他腦海中的那一抹純白重疊。

    他的心本是冷硬的石頭，卻在滿樹的芬芳與女子的笑靨中，軟成了一汪春水。

    顧驍站在原地，踟躕著想上前說些什麽，那桃花美人卻放下了手心的桃花，朝著他走過來。

    女子軟著嗓子說“你終於來了呀。”

    似曾相識的語氣，似曾相識的話語，顧驍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你認得我？”顧驍在滿腦子的疑惑中發問。

    女子頷首，甜甜的笑“認得呀。顧驍將軍，誰會不認識呢？”

    “我認得你嗎？”顧驍又問。

    “當然認得。”她笑彎了一雙狐狸眼“我是慕歡，顧驍哥哥，你說過，待你班師回朝，你會娶我。”

    “我說過嗎？”

    慕歡柔軟的笑容裏，帶著一絲絲的誘哄“你說過呀，隻是時隔已久，你不記得了。不過沒關係，我提醒你。”

    女子於顧驍來說，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慕歡湊近了一步，帶著馥鬱的花香，甜得發膩“顧驍哥哥會履行承諾嗎？”

    顧驍喉結上下湧動了一下，偏過頭，惜字如金一般“會。”

    “那，你等我來找你，然後，你就娶我，好不好呀？”她的語調變得輕快起來。

    “好。”

    又是一陣桃花的香氣，桃花美人卻忽然沒了蹤跡，身後傳來了聖上的呼喊。

    “淩雲，怎的還在這睡著了？”

    顧驍茫然的睜開眼睛，發現以及在一株桃樹上睡著了。他的呼吸間，全是桃花的香氣。也難怪，他就睡在桃樹上，身上自然也算都是那甜膩的香氣。

    剛才，那是夢嗎？

    顧驍隻覺悵然若失。

    但那白衣黑發的桃花美人，至此就在威風凜凜的將軍腦海中紮了根，兩年的時間裏，顧驍拒絕了聖上的好幾次賜婚，隻守著那個似乎隻存在於他腦海中的桃花美人。

    一次與聖上的談話中，顧驍又提起了她，隻引得聖上發笑“淩雲當真是魔怔了。”

    顧驍不語。

    聖上似乎是很喜歡為大將軍做媒人，他又一次提起了首輔家的小姐，首輔與顧驍一樣，同樣是他的肱骨之臣。首輔與將軍，一文一武，相輔相成。

    倘若二家聯姻，無異於是聖上樂見其成的。

    顧驍是一個特別擰的人，認定了他的桃花美人便不會改變。

    又一次的被拒絕，聖上麵上似有慍色，他似笑非笑的說“淩雲，你可別拿那勞什子桃花美人來搪塞朕了，朕可是真的會生氣的啊。你這桃花美人的借口，可是用了快兩年了，毫無新意。”

    顧驍依舊沒話說，已經快兩年了，顧驍也在懷疑，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人，究竟存不存在。

    與聖上的聚會又不歡而散了。

    這一日，府門口來了一位客人，是一個白衣小美人，披散著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一雙狐狸眼，笑起來又純又仙。

    顧驍策馬回府，看見了那清瘦窈窕的背影，心中微動。

    他翻身下馬。

    美人聽見了聲音，回過了頭，軟著嗓子“你終於來了呀。”

    是她！

    讓他魂牽夢縈的桃花美人！

    她真實存在，而非是他臆想。

    顧驍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之情，他三兩步的走上前，一把握住她柔軟的小手，冷硬的聲音裏似乎透出了柔情。

    “慕歡。”

    平安好奇的盯著女子看，美人的確是美人，難怪，能讓將軍魂牽夢縈將近兩年。

    將軍帶她進了將軍府，這件事，很快就傳滿了整個京都。無數人想見一見讓這位將軍魂牽夢縈的小美人，都被將軍拒之門外。

    慕歡彎唇，甜甜的笑“我來找你娶我了哦。”

    顧驍高興極了，他說“我這就進宮，請聖上為我們賜婚。”

    她點了點頭，看起來十分乖巧。

    看著男人高大的背影逐漸遠去，慕歡的嘴角揚起的笑容一點一點的彎成了極度詭異的弧度。

    “你既然喜歡我，應該會喜歡我精心為你編製的這一段記憶吧……”女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卻有結了冰一樣的冷。

    顧驍剛進宮，正好，聖上也緊急的召他入宮，顧驍適才得知，夏國賊心不死，再度來犯，邊境的情勢危急。

    他甚至都來不及回府與慕歡道別，就從皇宮策馬，帶著大軍緊急支援邊境。

    夏國來勢洶洶，邊境的軍隊萎靡不振，而當大將軍如天神一般降臨的時候，邊境的軍隊方才士氣大振。

    顧驍後悔自己當年沒有踏平夏國，讓他們死灰複燃，卷土重來。

    是以，這一次涼國的軍隊攻勢，又凶又狠。所有人都認為，夏國是自不量力，上趕著走那滅國之路。

    更沒有人會想到，顧驍會兵敗，而且敗得那樣快，那樣突然。

    顧驍用兵向來膽大，又喜兵行險招。

    他給信任的副將說了計劃，然後自己帶著一隊精銳，長驅直入夏隊大營。

    夏國的軍隊將其團團包圍，顧驍本是信心十足，因為很快，副將所率領的大軍將會前來支援。

    但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他帶的精銳幾乎全軍覆沒，他都沒能等到副將的支援。

    夏國將軍哈哈大笑，滿是不屑“顧驍，你難道不知，功高震主？你衷心的聖上，放棄了你，要與我夏國結秦晉之好，永世太平啊！”

    顧驍自然是不可置信，他凶狠的用長刀砍下敵軍的腦袋，濺出來的鮮血染紅了他本就赤紅的雙眸。

    他看著自己的戰友一個一個的倒下，拿刀的手，都在微微的顫抖。

    將軍是常勝將軍，是不敗的將軍，即便窮途末路，也帶著二三精銳突出重圍。

    生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他心心念念的桃花美人在遙遠的京都等著他，他不能死。

    隻是，將軍生的希望，被涼國的軍隊盡數湮滅。

    身後是窮追不舍的夏隊，身前是信任的副將與涼國大軍。

    副將手執聖旨，高聲的誦讀著他的種種“罪狀”，一條又一條，貪汙，濫殺，謀逆，條理清晰，證據確鑿——雖然，顧驍並不知道這些證據是哪裏來的。

    “……就地處決！”副將宣判了他視作好兄弟的聖上給他的結局。

    涼國的士兵滿臉冷意的看著那滿身鮮血的男人，似乎無聲的在說，原來他們的將軍是這樣居心叵測的人。

    不，不是的。

    他沒有做過的事，為什麽要認？！

    可是，沒有人會聽他的辯駁，他滿身的鮮血，狼狽不堪，宛若瘋魔。

    信任的副將執起長刀，要遵循聖上的旨意，將他處決。

    而那一根尖銳的箭羽破空而來，直直的嵌入了副將的心口，白衣黑發的女人策馬而來，高聲的喚他。

    “顧驍！”

    看似柔弱的桃花美人，也有堅韌的一麵，是為了他而存在的。

    顧驍灰暗的眼睛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眼睛裏似乎有水意衝散了眸子裏的鮮血，世界都明亮了起來。

    他的小美人，為了他衝入了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

    她撲進了他的懷裏。

    縱然勝敗已定，但為了懷中的美人，顧驍依舊想垂死掙紮。

    長槍破空而來，女子擋在了他的身前。

    當冰冷的長槍刺破了女子的心髒，鮮血染紅了他純白的長裙，她的狐狸眼依舊微微的彎著，似乎是在笑。

    顧驍如同瘋了一般，瘋狂的砍著不斷逼近的人，直到那長槍的主人被他一刀砍掉了腦袋後，他才安靜下來。

    此時，將軍的身邊，已是鮮血與屍體的天下。

    沒有人敢再靠近他。

    他是奪取人性命的惡魔，沒有人會想要這時候去送死。

    “慕歡——”他伸出手，想要去堵住她心口隻淌的鮮血，卻隻是徒勞。

    她心口的鮮血，浸染了他的手掌。

    慕歡的臉色慘白，聲音依舊是軟軟的，她說“別傷心呀。”

    顧驍緊緊的抱住了她，忍著眼底翻湧的淚意，說“你不要怕，我會來陪你的。”

    “我不怕，因為我知道，我們會再見的呀。”

    “好，我們會再見的。”

    “那你一定要好好對我呀……不要欺負我……”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最終，那雙總是微彎帶笑的狐狸眼，永遠的合上。

    顧驍口中發出悲鳴，已是狀若癲狂。

    夏國將軍下令，無數的箭羽朝著那曾經威風凜凜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射去，他側身，任由那鋒利的箭羽刺穿自己的身體，卻將懷中失去氣息的女子護得好好的。

    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開始期待女子所說的“再見”。

    涼國的開國大將軍，涼國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今生唯有一次敗仗，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顧驍的靈魂晃晃悠悠的從死去的身體中飄了出來，他想再最後看一眼他的小美人，畫麵卻陡然扭曲，他回到了涼國的京都。

    他衷心的聖上在命令史官抹去一切關於他曾存在過的曆史，他看見了史書上那缺失的十年曆史。

    聖上看著空白的史書，笑容淡淡。

    “淩雲啊，你功高震主不知收斂，也怪不得朕了……”

    “你戰功累累，百姓稱頌，威脅到了朕。抹去你，實屬無奈啊。”

    “你也知，為皇為帝有著諸多的無奈，你若泉下有知，也應當是理解朕的。”

    他的靈魂又飄蕩到了夏國。

    看著夏國不知情的史官，在感歎著自己的死亡。

    一代名將就此隕落，嘲諷的是，他沒能在自己的母國曆史上留下痕跡，竟隻存在於敵國的史書之上。

    ……

    冗長的時光在無意識的過去，顧驍的靈智再度回籠，看到的是女子精致美麗的臉龐。

    那是它的小美人。

    隻是她不記得它了，卻依舊對它很好。

    雖然如今，它與她隔著一層冰冷的牢籠，但是沒關係，它依舊想給她最好的一切。

    隻是她拋棄了它。

    它傷心，憤怒，做出了許多傷害她的事，後來，也因那一顆草莓味的硬糖而莫名釋懷。

    它的小美人穿著白色的衛衣裙，披散著烏黑柔順的長發，甜甜的笑，聲音軟軟。

    “你終於來了呀。”

    一如往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