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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方約定三局兩勝的規矩,柳夫人先贏一局。第二局當中,老娘娘出去解手。方月衍微笑問:“這回你又想要什麽?”柳夫人楚楚可憐地說:“讓給你贏,老娘娘還不抽我的筋?總得要個跟命差不多的,才值得吧。”

    方月衍橫了硯君一眼,含蓄地微笑問:“蘇小姐,與吳文啟結成連理,不是一樁美談嗎?如果老七舍不得,也該他來開口。怎麽求到柳夫人頭上了?”他對別人的私事仿佛無所不知。硯君沒興趣猜他是如何知曉,端然回答:“這是我蘇家的事,跟七爺沒有關係。”

    他的笑容顯得很不相信,轉而責怪柳夫人:“這事情私下說就行了。別跟老太太的事情扯到一起。”柳夫人莞爾說:“她父親身上攤著大事,我私下說說,天王隨便聽聽,有什麽用?蘇小姐求了我一回,應該讓她看看我是真的幫忙還是隨口應承。能不能辦成,她都親眼看見了,從此無話可說。”

    “就你機靈。”方月衍嗤的笑一聲。柳夫人向窗外看,不見老娘娘回來,便壓低聲說:“天王,你已經把蘇家的宅子給了將軍,還要再給他吳家的女兒?老太太撒潑,不給你台階下。我可是冒著被她扒皮抽筋的風險,給天王砌台階。”

    方月衍由始至終麵帶微笑望她,這時候指著她對硯君說:“本來我欠她一條命,答應過還她一條。她舍不得用到你父親身上,繞這麽大圈。怪不得女人不能受教育!應付她一個,費我多少時間。”

    說話間,老娘娘回來,急吼吼地問:“你們沒趁著我不在,動手腳吧?”方月衍笑道:“我怎麽敢。”老娘娘也彎起眉眼,開玩笑說:“動手動腳,你敢;動手腳,倒不敢了。”柳夫人忙說:“這裏有蘇小姐在,老夫人這話讓我丟臉丟遍大江南北了。”說的是她自己,眼裏看的是方月衍,但那老娘娘聽不懂話外音,直催:“快開始!”

    方月衍忽然擺手,說:“老娘娘,我今天還有別的事,不能奉陪了。你不是想要吳家的三女兒嗎?給你好了。”柳夫人與硯君一並愣住。隻有老娘娘喜得拍手,連連說:“果然還是我家阿介孝順!”

    方月衍站起身,盯著柳夫人笑,說:“本來輸贏這種事,隻圖一樂。如果有人以為,能拿個賭局左右我,那就不好玩了。”柳夫人臉色煞白,起身不言不語地送走他,打起精神向老太太道歉說:“我早說,老娘娘心想事成。老天爺趕著顯靈,也就沒我這俗人什麽事了。容我與蘇小姐告退。”老娘娘猶在歡喜,用不著她,便揮揮手:“你去吧,明天早點兒來,我看看你拿什麽抵那個玉如意。”

    硯君臨走前滿懷不安地望向瑞英,被老娘娘瞧見,冷哼一聲:“你若是個男的,這丫鬟幹脆送給你玩。兩個女人眉來眼去,惡不惡心?”瑞英噙著淚不敢看硯君,硯君也怕言語不當給小丫鬟惹來禍事,咬牙先忍了。

    告辭出來,柳夫人久久無話。兩人走到竹林前,柳夫人提議說:“蘇小姐,有些話,別處不方便講。能到你的住處說嗎?”硯君應允,兩人便去她暫住的房間。

    關起門,柳夫人苦笑說:“天王的確答應過我,可以換一條命。不過,蘇小姐,很抱歉,我不能用來救你父親——恐怕要留著救我自己。”硯君看得出今天的氣氛,隻能說:“夫人多加小心。”

    柳夫人又苦笑:“像今天這樣賭,不是一兩回。是我自作聰明,辦壞了。你大約還能想出別的辦法救父。唉,我實在是心力不足。蘇小姐莫怪。”又壓低聲音說:“我身在大成的地界,有些話不便說。蘇小姐是聰明人,自己的眼睛都看到了——方家的人,哪裏能坐天下呢。恐怕這大成,至多一二十年的光景。我這條賤命,不知扛到哪天。蘇小姐是貴人,前途廣大。有朝一日戰火南下,萬望稍稍惦念今日,看顧我的兒子。”

    原來她除了愧對那位無名死者,還圖這一樁。硯君不想怪她,但也不敢輕易應承。“夫人,我想你是誤會了。我與楚狄赫人……”她不由得去看仍然守在門外的侍衛,提氣說:“也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

    柳夫人微微一笑,顯然不信,並不駁她,岔開這話欷歔:“這回,吳大人大概也顧不上你的事了。應天將軍年紀輕輕,已經成過兩次親。第一位夫人,對外說是病死,不曉得是真是假。第二位卻是眾所周知,給他打死的。據說死前打得不成人形。”

    硯君隻是聽聽都覺得駭然。“這些人,怎能下得去手!”

    柳夫人淒然說:“雖然都叫‘人’,但有些人,除了和我們承受同樣的重力係數,再沒有別的相同之處。”

    竟然沒聽懂。這倒是硯君始料未及的。“什麽樹?”

    柳夫人愣一下,哀傷笑道:“抱歉,說了你聽不懂的話。”頓了頓問:“蘇小姐,你聽說過慧昌學堂嗎?”

    硯君大吃一驚:十來年前,曾經有個名噪一時的女學堂。辦學堂的幾位先生夫人,認為昱朝落後有很大的原因是女人缺少教育。百姓的女兒基本上都不識字,官宦人家的女兒好得多,但能識多少字、讀多少書,最終還是要看她們父親的態度。昱朝王公貴族的妻妾甚至後妃,至少有一半是文盲,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國。他們決定要從改變女人識字,來改變昱朝的麵貌,請了許多好老師。

    但是對很多老百姓來說,養女兒已經是浪費一口飯,誰會送女兒去讀書識字呢?主辦者又想出辦法:凡是能通過學堂入學考試的女孩兒,學堂每年發一兩銀子作為獎學金,畢業之後還幫忙介紹體麵的職業。

    “夫人你是——”

    柳夫人點頭說:“我家本來要送我去當童養媳,但學堂每年給一兩銀子太實惠了,而且他們對介紹職業的理解,就是學堂負責在我畢業的時候找一門體麵的親事。何樂不為呢。”

    “後來怎麽會……”

    柳夫人攤開手,無可奈何地說:“學堂前後招了六批學生,一百多人。最終辦不下去,不是因為一年一兩銀子負擔太重,而是沒有人需要我們——沒有人需要女人做工。像我爹這種人數著銅錢過日子的人,計較得非常仔細。女兒讀半天書,出路還是嫁人,而嫁人這件事上呢,讀書除了害人成親更晚、年紀更老、少了好幾年生孩子的時間,沒有半點好處——誰還送女兒去讀書?全天下處處是他這樣的精明人,女孩子們隻能繼續去做童養媳了。”

    她有些窘迫地承認:“昔日學的那些東西,除了贏你們家的金姨娘,我也不知道別的用處。碰概率的,有時候會讓她贏。押數字這種小把戲,她是永遠贏不了我。不過我倒是很喜歡她。她跟我挺像,明白一個道理——女人能活著,就是一場賭博。”

    硯君呆呆的說不出話。忽然有人咚咚地捶門,“蘇硯君,關起門來做什麽呢?”她急忙去開門,說:“七爺,我有客人。”

    鹿知很不放心地向室內瞄,見是個陌生女人,估摸是柳氏,更不能安心了,低頭問:“事情辦得怎麽樣?”她神色黯淡,默然搖頭。

    柳夫人上前行禮,說:“七爺好。民婦有辱使命,辜負蘇小姐重托,沒有臉麵再叨擾。這就告辭了。”鹿知警惕地目送她離開,進屋問:“怎麽回事?這個人開口也不管用?”

    硯君將事情經過告訴他。鹿知聽到一半就蹙眉說:“行不通。她哪裏來的膽子,敢這樣跟方月衍提條件。”既然他猜到,硯君便將過程省略,直奔結果。

    鹿知聽罷,沉默很久,終於開口:“如果這一次能成,也就成了。可惜柳氏辦得很糟糕。畢竟給一個天王當恩人,很微妙。她說話靈不靈,能仰仗的也隻是方月衍的心情。隻是這事已經搞壞兩次,第三次還不成,就危險了。你仍然想救你父親嗎?”

    硯君深深地凝視他,字斟句酌慢慢說:“事到如今,我不僅想救父親,還想救瑞英、吳小姐、柳夫人。怎麽辦?”

    他睜大眼睛,溫和地搖頭。“那沒有辦法。曾經有四個人,想要救很多人,變成了如今的四個天王。我看你當不成第五個。先救一個人吧。”硯君知道是玩笑,還是瞪了他一眼。鹿知視如無睹,問:“第三次跟方月衍求情,還不成的話就再也沒法提這事了。你有什麽好主意?”

    硯君點頭。

    “我直接去問他。”

    鹿知怔住,認真思忖之後說:“似乎這樣是比較好。他今天已經走了,明天還來給他伯母請安。你也大致知道他是什麽人,趁這功夫,用心想想說辭。”

    他起身要走。硯君想起一事:“七爺,你知道什麽是‘種立細樹’嗎?是哪裏的典故?或者是方言?”鹿知噗的笑道:“好像聽秋嵐提過。等回去之後,你問她。”

    回去以後——四個字他說得非常自然。

    有種莫名的情緒,像正午的光漫入硯君心裏,內心倏然平靜而明亮。她急忙將目光從他臉上收回,低頭說:“有機會一定要向陳女爵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