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名字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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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驚闌欲言又止,再歎一口氣,沒有回答她的自言自語。
現在告訴她,她的真名以及她的身份還有他們之間所經曆的事,又有什麽意義?
該記著的總該記著,既然忘了,那不如一直忘了。
“我們之前……是不是相識的?”
她一皺眉,葉驚闌方才緊蹙的眉頭倒是鬆了。
該怎麽回答?
肯定了她的猜想,她還是將諸事遺忘得很徹底,或許還有些不願意回想的事情,恐怕會刺激到她。
若是否定,心上又跨不過那道坎,一方麵會當一次謊話精,另一方麵……如果她在之後記起了,還是會記得他騙過她,找不出更好的借口來搪塞,那麽兩人之間隻能留下欺騙與不信任。
葉驚闌思慮許久後說道“不知為何姑娘會這般想?”
雲岫趁著他分神之時離開了他的臂膀。
終於不再像那攀援樹木的菟絲花,她站直了身子,淡淡地說道“我也不過是胡亂猜測了一番,你倒是當真了。”
“我也是好奇姑娘的想法。”
“隨口胡謅,隻為了擺脫你的魔爪。”
“……”
她並不是隨口說的,直覺告訴她,葉驚闌與她早在之前便認識了。
雲岫扯了扯皺巴巴的衣裙,海水浸濕後黏在她身上,有些不適。
想要洗個熱水澡。
這林子怎麽這麽大,還走不到頭。
焦躁不安地回望來時之路,再環視一周尋找最近的出口。
可惜斑駁亂影,枝椏橫生,看不見腳下的青石板小路的盡頭在哪裏,盡頭後麵又是什麽。
隻能繼續沿著小路往前走。
“咕咕咕。”
棲息的鳥兒羽翅上的味兒藏在了潮潤的空氣裏,隨著空氣的彌漫也鑽進了行人的鼻腔裏。
瞥見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你有心事。”葉驚闌直接點破。
雲岫心一顫,再一虛。她別扭地拽了拽袖子,故作輕鬆地說道“我能有何事?”
“隻有你自己知道。”
雲岫別過頭不再看他。
這個男人很容易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名不虛傳的掌天下刑獄之人,他在審犯人的時候洞察力應是更為突出吧。
“我什麽都沒想。”
葉驚闌沒有追問,他不喜歡做毫無意義的事。
“歌兒……”葉驚闌學著那個喜樂街上最漂亮的老板娘捏起嗓子喚蒙歌。
蒙歌不自覺地一抖身子,雞皮疙瘩在臂膀上蔓延,怎麽抖也抖不掉。
“大人,你莫要這般叫我了。”蒙歌早已敲暈了王禾,負在背上走了一路,他原本是慢悠悠地跟在葉驚闌身後老遠老遠的地方,唯恐驚擾了自家這個爺。這次可是被召喚,不是主動腆著臉湊上的,他心裏抓了慌。
“這麽喚有什麽問題?膀大腰圓的老板娘喚得,我喚不得?”葉驚闌駐足攔下了小跑而來的蒙歌。
哪有膀大腰圓,明明就是婀娜多姿,天生尤物。
可他不敢與葉驚闌辯論這個事兒。
蒙歌扯起唇角,憋出一個很醜的笑,“大人別尋我樂子了,我認罪伏法還不成嗎?”
“何罪之有?”
蒙歌的嘴兒癟癟,哭喪著一張臉。
“我罪有三。其一,不該一邊跑一邊胡說八道,忘了追問那個女子的遺言。而且我做人實在太失敗了,當時那條惡狗該是要咬掉我的頭的,可我最後還沒死,我還活著,它也沒死,我應該追上去把它打死,剝皮燉湯,給大人補補身子。其二,自作主張擄了潛族的小王子,不知羞恥地將他打扮成兔兒郎模樣送到大人床上,給大人造成了困擾,我腦子不好用,沒想到將他洗幹淨,捯飭捯飭後再行動,就那麽隨意地送上了,一點也不驚喜。其三,沒有救雲……呸,沒有主動跳海救下挼藍姑娘,本想著把英雄救美的機會留給大人,可現在看來……簡而言之,我罪該萬死,請大人明鑒。”
“噗嗤。”葉驚闌沒繃住那張冷酷的臉。
“雲……”雲岫猛地抬頭,“你方才想要救誰?”
蒙歌睜著懵懂的雙眼,疑惑地看向她,“救你啊,難道還要救我家大人嗎?”
雲岫心中一沉,她沉入水中的時候也聽到過葉驚闌的聲音,那一句朦朧的輕喚,帶起的兩個音,是——雲岫。
她沒有聽錯。
她很確定自己就是聽見了這兩個字,雲岫,而不是挼藍。
“我……叫雲岫?”雲岫試探著問道。
葉驚闌默然。
蒙歌一拍雲岫的肩膀,“呀嘿,大妹子你可算想起來了!”
雲岫反手一折,蒙歌手腕錯位了。
“登徒子。”
蒙歌委屈地把手拿到眼前來晃晃,這女子下手不帶留情的。
她站在葉驚闌跟前,目光深邃,眼底是淡淡紅血絲,“你與我是舊識。”
這不是疑問句,而是靜而緩的陳述。
“是。”他點頭認了。
“可有欺瞞?”
“不敢有。”
雲岫獨自走在前邊叨叨絮絮,細細聽來,是亂如麻的自我詢問。
“我怎得什麽都想不起來?”
“我與大理寺卿是舊相識,那我是誰?”
葉驚闌斜睨蒙歌一眼,他正在自顧自地哼哼唧唧,因為手腕處的疼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雲岫,一舉長了記性,下次就不會再犯了。
“大人……我的爺……”蒙歌一隻手兜住王禾軟趴趴的身子,錯了位的手在葉驚闌眼前招了招。
“若不是你還背著王禾,我倒想給你另一手折了。”
蒙歌往後一跳,咋呼道“都說最毒婦人心,你的心竟比婦人還毒。”
“嗯?”葉驚闌笑意不減。
“我口不擇言,我罪該萬死。”
蒙歌這人有一個優點,認錯極快。不管做了什麽,隻要感覺不對勁,立馬認錯。為此,還常常被蒙絡取笑,因了他不管好的壞的,都一概往自己身上攬。
葉驚闌兩手把住蒙歌的傷手,稍稍用力。
“比婦人還毒的葉驚闌為蒙大人解決了燃眉之急,無須蒙大人感念到難以釋懷,隻需大人為我做一點小小的事。”
他兩隻手指相碰,而後分開,留出一顆黃豆大小的縫隙,“這麽小。”
蒙歌心裏“咯噔”一下,一是因為葉驚闌的“蒙大人”三字,二是因為“這麽小”的事,總覺得事情不妙。
上一次葉驚闌這麽稱呼他的時候……
他去把神捕大人叫春的貓兒偷了,然後他從盛京逃到了青寧城才勉強躲過一劫。逃亡途中,無數次被神捕大人用長槍戳屁股,前兩日洗浴還看見留下的疤痕。
他歎一口氣。
再上一次葉驚闌這麽稱呼他的時候……
不敢再深想了!
蒙歌再長歎一口氣。
“大人盡管吩咐,我蒙歌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都與你說了,很小很小的事兒,哪裏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滾油鍋的?”葉驚闌含笑看著一表忠心的蒙歌。
蒙歌撓頭,戰戰兢兢地問道“大人還未說是何事……”
“你且附耳過來。”
蒙歌的耳朵被拎在葉驚闌手裏。
他接連點頭,果然沒有跟錯主子,這一肚子壞水兒,這比蛇蠍還惡毒的心思,這……
還未想完,便被打斷了神遊的思緒。
“你快些去做,務必要按照我說的事項一步一步地來,休要自作主張。”
“得令!”
……
風暴消去後的天是青黑色的。
坐在小院裏仰頭望漫天星子的人兒舔舔唇,摸著咕咕叫的肚子。
這不是晉南笙家門外的爛菜地,而是狗爺給葉驚闌住的小屋外圍出的院子。
落在天幕上的點點星子,像極了亂灑的芝麻粒。
葉驚闌是個騙子。
雲岫如是想著。
可是騙她什麽了?
一沒騙財,二沒劫色。
她嘴角一掀,葉驚闌方才騙她到院子裏來,用的是一句“想必姑娘還未用晚膳,可願賞臉同我共享星夜裏的佳肴?”
那人已經在小廚房裏折騰了許久,未看見他忙碌如陀螺的身影,也未聽見鍋碗瓢盆碰撞聲,更未嗅著飯菜的馥鬱馨香。
果不其然,不要對一個朝廷命官抱有廚藝幻想。
他手裏應該是握著筆,圈的是作惡多端,十惡不赦的罪人名,繪的是河清海晏的江山錦圖,怎會拿鍋顛勺,切蔥灑鹽?
她拾起一小段木棍兒在地上劃拉著。
不由自主地在沙地裏寫下一個字——雲。
“雲岫?”她喃喃道,琢磨了好一陣,後麵這個字該是哪一個?
“秀?”她幾筆寫成,又迅速劃掉,“太過嬌氣了。”
一聽就是四肢不勤且身嬌肉貴的官小姐。
“繡?”她往旁邊添了一字,“剪刀尺子作隨身物的繡花女?”
她看看自己才解了紗布條的手,褐色疤痕提醒著她這裏曾被洞穿。想來想去,自己也不該是靠飛針走線為生的繡娘,手不夠巧。
“那麽……袖?”雲岫沉吟不決,“彩雲易向秋空散,敢將易散的雲朵捉來作袖子,也算是有幾分精氣神了。”
雲袖。
想來還是弱了幾分,可是她想不到自己的名字該是怎樣一個寫法。
“是雲岫。”
身後傳來一聲喟歎。
葉驚闌將盤子輕放於小幾上,從她手裏取過小木棍在地麵上工整地寫下一個“岫”。
雲岫眼裏乍起驚喜之色,理當是這個字,不矯情,不附庸,隻單單一個山峰之意,倒是符合自己心意了。
“我早先同你提過,你的名是否取自‘雲岫如簪。野漲挼藍。向春闌、綠醒紅酣。’我想應該是這麽個寫法。”
“或許吧。”她搖搖頭,眼下隻不過是確定了自己的姓名,其餘的事兒她一概想不起來。
葉驚闌搬來一張小凳,坐到小幾前。
“既然想不起,就別想了。”
他掀了菜盤子上罩著的蓋兒。
“好香的味兒!”
她轉過頭,亮比星子的黑眸裏倒映著他拿鍋蓋的模樣。
彎彎眉眼,“就幾個餅兒也能這麽香?”
葉驚闌沒有正麵回應,隻說了一句“敬請品嚐。”
“先謝過葉大人的款待,我便不客氣了。”
不合時宜的肚子鳴響,她尬笑兩聲。
均勻的鋪灑在餅子麵上的芝麻粒也像是無邊黑夜裏的星星落了下來,被葉驚闌用勺子兜住後放進油鍋裏炸了。
不得不說,光是聞著餅子散發的香味,已是食欲大增。
毫不猶豫地抓起一塊灑了芝麻粒的餅兒。
“我真想看看你的手是不是與常人不一樣,既能以一筆斷公理,又能烹煮山河鮮。”她嚼著餅子猶自口齒不清地說著。
“你喜歡便好。”他沒動盤子裏的酥餅,以一臂支頭,撐在小幾上淺淺笑著。
他的心裏不如他表現的那般平靜自然,早已是百轉千回。
喉嚨裏哽著一句“如若你我都是平凡之人,不再為萬千世界的紛擾而煩憂,烙一塊餅兒是一餐,小鍬挖幾棵野菜清炒也是一餐,該是有多好。”
可惜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而眼前這個扒拉著芝麻粒的迷糊少女還不知道。
能拖多久便是多久,他有自己的想法。
在俗世中行走,難免會遇上很多令人不悅的糟心事,突然來了時機,將其悉數拋在記憶的長河裏,隨滾滾浪濤奔流而去,無憂無慮地過完這一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葉大人,我既然與你相識已久,你可否告訴我,我曾是一個怎樣的人?”雲岫放下了第二塊餅兒,鄭重其事地問道。
“灶上還溫著菜湯,我竟然忘了。”葉驚闌起身往廚房走去。
雲岫叫住他,“我的曾經是有多麽不堪,能讓你如此避之不及。”
葉驚闌腳步一頓,但僅僅隻有那麽一瞬。
雲岫用手指撥弄,數著落在盤中的芝麻粒。
葉驚闌為什麽不回答她的問題?難以啟口還是所知甚少?
等到烙餅被夜風帶走了溫度,葉驚闌終於端著菜湯走了出來。
這哪是灶上溫著的菜湯,分明就是為了應付她匆忙煮的。
“你曾是一個很好的人。”他看定雲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著。
雲岫笑吟吟地蜷起手指,以指尖輕叩桌麵。
“葉大人說的很好,是怎麽個好法?”
葉驚闌一時語塞。
沉默半晌,他突然勾起一抹笑,“如你現在這般的好。”
這年頭會打機鋒的可不止是和尚,還有這兩個對坐的人。
“我現在可不好。”她拿起方才動過的第二個餅子,“畢竟有人要宰了你,我隻想袖手旁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