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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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爺不留餘地的剜心之勢快要觸到葉驚闌的後背。

    隻需要再往前一點,指尖已及他衣物……

    “咣。”

    是瓷碟破碎一地的聲音。

    白底青花釉,分散在各處。

    有一片碎瓷,割破了葉驚闌的肩頭,一道長痕,正往外滲出血珠子,一滴,兩滴,盡染衣袖。

    雲岫展開手掌,隔空滯住了懸空的匕首,手腕一轉,匕首直直往牆麵飛去。

    牆裂了……

    斑駁如蛛網的裂痕。

    溝壑橫亙在牆麵上,證明這個力道並不淺。

    如果插在某人心窩處,定是當場斃命吧。

    她安然坐在桌前,嘴裏叼著還未啃完的第三塊餅兒。

    紅樓嘴角噙著不為人所覺察的笑。

    穆虛發愣許久。

    小王八與何不愁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王八眼瞪綠頭鴨,兩對小眼睛裏充滿大大的疑惑。

    隻有一直躲在牆角的吳問看清了全過程——

    當狗爺的猛烈攻勢無法逆轉之時,雲岫左手抄起瓷碟,腕間發力,飛旋出的瓷碟被狗爺利爪捏碎了,瞬間破開的碟子順勢阻止了他再度攻擊。

    而雲岫的另一隻手豎著,方才她隻曲了曲手指,穆虛的匕首就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兒。現在,她手上的創痂崩開了,從崩裂的傷口處淌出淋漓的鮮血。

    吳問正竊笑著。很多人總是學不會自我衡量,懷著一腔孤勇與命運抗爭,以為自己足夠強大到更改宿命軌跡,實則早已注定好的天意,沒人能真正違抗。

    且等著吧。

    狗爺手指被瓷碟震得發麻,他用抓握收放來活動著手指,一隻手覆在另一隻手背上,稍稍使勁,隻聽得骨節縫隙發出幾聲清晰的咯咯響。

    “你是櫻之的二姐姐?”狗爺正正衣領,他喜歡這樣一絲不苟的感覺,讓別人挑不出他的錯。

    雲岫咽下了最後一口餅兒,隻覺嘴唇發幹,果然不能貪多,這麽上火的烙餅兒,她還接連吃了三個。

    此時的她需要一些水來衝刷嘴裏的幹燥。

    她手一探,碰到一個碗,這應該是她方才喝過菜湯的碗吧?

    拿起來嗅嗅,怎會有一股酒味?

    “那不是你的。”葉驚闌出聲製止。

    雲岫這才抬起頭來,狗爺已經走到她身前,俯身直視她的眼睛,輕聲說道“你可是櫻之的二姐姐?”

    她隨手將碗擱在小幾上,雖說還不清楚狗爺的目的,仔細應付總該是好的。

    不能隨意挑戰摸不準的脾性,否則事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她點點頭,答道“是。”

    “笙笙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島上是有規矩的?”狗爺耐心地撐在小幾上,就那麽俯視她。

    他也很喜歡這種看卑賤之人的感覺,使他有一種站在雲端看凡間的飄飄然。

    雲岫揚起眉,“有幸聽過。”

    “你倒是說與我聽聽。”

    “生存大類三選一天定的運氣,超凡的實力,勤懇到老天爺都妒忌。不可碌碌無為,好吃懶做,或是偷奸耍滑。”雲岫說完後自嘲地笑笑,原來自己已是這般爛熟於心,看來活著才是她最大的需求。

    狗爺眉眼彎得恰好適度,這個度處在他笑與不笑之間,讓人不禁猜測他究竟想表達何種情緒。

    雲岫並不在意這個男人是怎樣的想法,他開心也好,憤怒也罷,難道他的情緒轉好可以放過自己?當然不會,最大限度便是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可以任君選擇死上一死的方式,或痛快,或折磨。

    “我記得還有一條,許是笙笙忘了告訴你。”

    狗爺與雲岫隔了一張小幾對坐。

    像極了故人重逢的自然而然。

    可惜沒有友人相聚之時的舉杯暢飲,也沒有天南海北的胡侃。

    隻有滿院的靜默。

    所有人都憋著一口氣,等待狗爺往下說。

    雲岫倒沒那麽緊張,微抬下頜,剜了葉驚闌一眼,鐵定是這人把她的碗拿走了,所以才會那麽清楚她取過來的是不是那一個!

    狗爺斂去笑意。

    “在這座島上不可多管閑事,否則下場極慘。”

    “這座島都是狗爺的。”雲岫早就將櫻之之前囑咐的“你要如我與阿姊那般喚著二哥哥”拋在腦後,喚什麽二哥哥,他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當不起她一句“哥哥”。

    眼前這個瘋子看上去現在心情不錯,他用手指把桌上的空碗推來推去。

    “狗爺想定什麽規矩就定什麽規矩,且隨時可改,說不定哪一日心情大好添一條島上眾人必須與旺天才共飲食,想必無人敢忤逆你。”

    這人拐著彎地罵他善變,專政。

    他起身,一腳踹飛了木凳。

    手一拍。

    放在雲岫麵前的小幾碎了。

    乍然碎裂,飛濺的木渣子向四周散去。

    雲岫伸出左手,五指張開,若流星極速射來的碎木渣繞過她周身,緩緩落下。

    那個小王八放在桌上的碗,躲過了他,沒能躲過狗爺,落地成片。

    狗爺上前一步捉起她的手腕,脈象沉落虛實交雜。眉頭緊蹙,一臉見了鬼的模樣。

    雲岫淡定自若地抽出手。

    “男女授受不親,狗爺,你這般是不行的。”

    “舜若心法?你竟然……快說,你與函胥山上的老東西是什麽關係!”

    葉驚闌挑高一邊眉,他曾探過雲岫的脈象,隻是一時沒想到會是舜若心法罷了,但細細看來……又不大像。

    舜若心法講求虛實結合,但不至於如雲岫那般忽而氣若遊絲,忽而蓬勃有力的怪相。

    狗爺提及了函胥山?

    葉驚闌沉吟片刻,函胥山位於雲殊城,西平王府正巧建在函胥山與鏡湖邊上。

    日後去那裏拜會西平王的時候,定要去山上瞧瞧狗爺說的老東西,再好好確認一下雲岫的事。

    雲岫微微偏頭,並沒聽懂狗爺的話。她隻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但是練的哪家功法,她完全不知。腦中一大塊空白,她竭力回想,才略微碰到些邊邊角角。

    狗爺說的事兒,她一概不清。

    “你,究竟是什麽人!”狗爺的指節在他蜷起,放開之間,不住地發出格格響聲,他在扼製自己摧毀一切的瘋狂想法。

    “我不知道。”雲岫坦誠地答道。

    她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沒人能為她解答。

    狗爺卻認為雲岫是故意同他耍滑頭。

    然而他不能輕舉妄動。

    他本想在叩住雲岫腕脈的同時稍微用勁,毀了這女子,可在他察覺到她的功法時,他改變了主意,凡事要考慮後果,不能順心而為。

    “不知道?好一個不知道!”

    狗爺幹笑兩聲,手掌悄然凝集起真氣,在一刹那間直呼雲岫的臉。

    當兩股真氣撞擊,如月色被人收集在一處簍子裏,以飛針快速織成了明亮光球,在他們相印上的掌心中轟然炸開。

    頃刻間,亮比白晝。

    “噗……”狗爺倒退好幾步,身子晃蕩,從口中噴濺出的鹹腥血液被兩人掌力相抵帶起的風吹到袍子上,於色彩繽紛的外袍上綻出星星點點的鮮豔。

    雲岫腳蹬地,也往後退了一尺左右的距離。

    好強勁的功力!

    她勉強站直了,說道“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狗爺的舌尖兒在唇上舔了一圈,將還殘留的溫熱悉數卷進口中。

    “你知道了你不該知道的事。”

    雲岫一怔,她知道了什麽?

    “我不知道。”

    “不管你知道還是不知道,我都不能縱容你這等威脅恣意生長。”

    狗爺老早就將自己當成了神,他要給予肆意蔓延的事物當頭棒喝,截斷他們的生命源泉。在這座島上,他才是王……

    沒人告訴他會遇到這個女子。

    這個,暫且不明了身份的女子。

    他堅不可摧的王座好似在這一瞬崩塌。

    狗爺大掌覆在胸膛,咳了許久才緩過勁來。

    “罷了,技不如人理當認了。”狗爺招招手,院裏的幾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姑娘,白雲蒼狗,世事瞬息萬變,摧枯拉朽是必然,還望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好一個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狗爺字字都在提醒她世事難料,少管閑事。

    但在他那裏,所有事都算不得閑事。

    譬如眼下狗爺暫且是不能送她去見閻羅王,保不準半夜殺個回馬槍。

    不能以常理來思考狗爺這類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尤其是在他確定目標人物對他造成了威脅,更是不會放過的。

    雲岫咯出一口淤血。

    她抱起還剩了小半壇的酒毫不猶豫地往嘴裏灌。

    她這種喝法,比之鯨吞還要迅速,

    可惜,口中的鐵鏽味還是沒能壓下去。

    她跌坐在地麵。

    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壇子被她砸向圍牆。

    圍牆上的溝壑更為分明。

    說起來,支撐著她與狗爺不留餘地的拚命隻不過是“活下去”的信念。

    她不能倒下。

    喉嚨裏再度湧起一陣翻騰的鹹甜。

    “咳咳咳。”

    她弓著身子往地麵吐著一口又一口。

    有一人寬厚的手掌放在她後背上,輕拍。

    這女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啊,在明月樓的時候,她與屋頂上的黑衣人打鬥一場後才跌到他的澡桶裏。明明周身真氣已散,還是待到稍感安全後才放縱自己。

    今日……

    也是如此。

    她先前還拿起餅子淺笑盈盈地說“我現在可不好,畢竟有人要宰了你,我隻想袖手旁觀”,那個自在隨意,萬事不關己的閑散模樣一直留於他腦海中。

    說隔岸觀火的人,是她。等到最後,出手救下他的,是她,硬接狗爺一掌保全兩人的,也是她。

    她何時像蒙絡一般愛上了撒謊?

    “我,還能撐過去。”雲岫抬起手示意葉驚闌不用再為她順氣,“你的手,還好嗎?”

    葉驚闌笑笑,沒回答她的問題。

    他看向自己自肩頭劃到手肘的長長傷口,有一絲恍惚。

    那年,元清洄對著比塵埃還卑微的他伸出了手,他義無反顧地隨她的馬車回了盛京,而後,沒人敢對他有任何不軌行為,或者說是,他全都不當一回事。

    暗殺?有些不識趣的人喜歡給他找幾位高手來切磋下武功。所有結局都是預料之中,無趣至極,那些高手們統統去見了閻羅王。

    下毒?都是小意思,轉手贈給那人更為烈性的毒藥,給他摻在水裏逼他喝下。

    他沒有再受過傷,更不會有人關心他。

    雲岫出人意料的關心,竟讓他感慨萬分。

    見他一直沉默,雲岫去屋裏找了一把小剪子,在燭火上烤過後,小心翼翼地剪去他粘著血肉的衣袖。

    “別動。”

    葉驚闌垂眼便瞧見了她卷而翹的長長睫毛覆在眼上,陰翳著她的喜怒。

    “你別動,剪子不長眼,戳到哪裏廢了你這條手臂我可不管。”

    雲岫一邊說,一邊手不停地剪掉這些染血絹料。

    葉驚闌一本正經地說道“你這剪子尖兒在我細嫩的肌膚上劃來劃去,惹得我一陣癢癢,我怎能不動?”

    雲岫抬眼,瞪著他,“從容不迫地應對別人的群攻,致命危險臨頭還泰然自若,怎麽到我這裏就酥酥麻麻受不了了?或許你這身皮囊裏此刻已換了另一個人?”

    “世間不是每一件事都對應一個解釋的。”

    他怎敢說是因了她湊得極近,呼吸之間噴薄出的熱氣呼在他胳膊上造成一連串的酥癢?

    “沒想到碎瓷片威力如此之大,再往深一些,你這條胳膊定是廢了。”

    葉驚闌訕訕地說道“留著它也沒多大用,無非就是吃飯斟酒,廢了就廢了吧。”

    “沒了它,你就不能吃飯,也不能喝酒,活活被饞死。”

    “沒了它,但我有你啊……”

    “……”

    有她能做什麽?為他洗衣做飯端茶遞水捏腿捶背?

    他算哪根蔥!

    “哎,你先別忙著拒絕我。”葉驚闌忽道。

    雲岫一把扯下他黏在一塊兒的袖子,他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涼氣。

    “我還未說過半個字。”

    葉驚闌眸子一亮,說道“我這手若是真的廢了,才會勞煩姑娘為我做些瑣碎小事。不過我現在還能烙餅煮湯,自然是我服侍姑娘了。”

    “……”

    說來說去還是沒能繞出那個怪圈。

    想想如果和這麽一個妖豔貨久處一個屋簷下,雲岫一陣惡寒。

    “狗爺在島上不會待太久了,你隨我一道回揚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