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三讀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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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到前廳。
雲岫數著這一路的花有多少種,其中大多她是叫不上名字的。
到達前廳的時候,雲岫隻覺得這一段花路走得太容易了。
如果可以,她想要時光倒流,回到剛才便好,直接把爬牆的人趕出去。避免因好奇到了這裏。
葉驚闌將她安置在前廳暗室,不慌不忙地為她沏了一壺茶。
她躲在暗室中,提壺斟滿。
先輕嗅縹緲的茶香,再呷一口茶。
有一處一塊磚大小的空洞,她透過空洞瞧見了滿地碎片。
盛開的花被撕扯得再也不能拚湊完整。
再往遠處看,著紺青色衣袍的女子嘴角噙著笑意,行走在碎瓷片裏,厚底靴子抬起,簌簌落下碾得更碎的瓷瓶渣子。
“葉大人,接旨吧。”
一直望著大廳門,見葉驚闌來了,她的腳尖點在某一片碎瓷上,硬生生地壓成了齏粉。
“功夫不錯。”葉驚闌似沒聽見卿蘿說接旨,徑自誇讚她的功夫。
卿蘿掩麵一笑,“不及大人萬分之一,我這種不入流的花招子,愧對大人的讚美。”
“卿大人莫謙虛,事實如此。”葉驚闌拱拱手,“方才你說到哪裏了?”
“葉大人跪下接旨吧。”卿蘿鄭重地取出聖旨。
明黃色的戲龍攀鳳圖案。
貨真價實的女帝旨意。
“我這胳膊又疼到鑽心了……”
龍椅上坐著的女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試圖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
曆代皇帝的聖旨都是祥雲瑞鶴,唯有她的綾羅織品上是張牙舞爪的龍鳳。
還會在某處落下她的專屬印記,標榜她的蓮台聖潔之心。
清心寡欲的居士因天下人祈盼接過了江山皇圖,多麽可歌可泣的一件事,需要被載入史冊,最終鏤刻在墓碑上,作為她下輩子的轉生通行證。
話又說回來,綾羅織品上麵以筆墨書寫的內容定是此間事了,速速歸京。
按照他對她的熟悉程度,她的東西都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結論。
葉驚闌並不想跪她給出的催促令,更不想跪這個借題發揮,狐假虎威的女人。
每逢她離開女帝,便原形畢露。
果真如雲岫所說——“物似主人形”。
遮掩不住的鋒芒,主仆二人均是如此。
“大人的胳膊怎麽了?”卿蘿聽了他倒吸涼氣的呼痛,隻好將宣旨的事擱置,先關心上了他的胳膊。
一想到他之前被女帝召進宮中,在女帝提及削藩王、振朝綱時突然捧腹喊痛,折騰了一整夜太醫院裏行將就木的老太醫,他一病,女帝就亂了陣腳,迎合他的戲碼,演盡了角兒……卿蘿的太陽穴在突突地彈跳。
“好像又無事了。”他一下子就恢複了正形兒,撣撣衣袖,“方才你說到哪裏了?”
這人又想要搞什麽幺蛾子?一會兒說鑽心般的疼,一會兒說什麽無事。卿蘿的思緒亂如麻,更覺得葉驚闌就是一個找事精。可是不得不仔細應對了,惹不得這個曾經有很大概率可以上位做王夫的葉驚闌。
“那葉大人接旨吧。”卿蘿再度展開明黃的綾羅。
“哎?怎麽又痛起來了。”葉驚闌的傷手自然而然地垂下,他的另一隻手擱在臂膀上,似在感受自傷口淌出的滾滾熱血。
“……”卿蘿不得不再次放棄宣旨,耐心地問道,“大人這是因何而傷?陛下應該也很擔心你。”
“前些日子被暴徒傷了罷了,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他無所顧忌地答著。剛在後門外時,從蒙絡的話裏,他得知了他的替身一次也沒出來過,城主沒有福分見,那卿蘿更不可能見著。
若是見著了,砸碎在地上的恐怕就不是這些古董瓷瓶兒了,指不定就是那人的腦袋瓜。
因故,蒙絡做得極對,替身隻能應付尋常事,碰上位高權重的大花瓶和皇位上端坐的女王陛下就得藏好了,離得遠可蒙混過關,離得近估計未詢先招。
他口口聲聲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偏偏知會了她,還故意漏給她看。卿蘿暗自不悅。
“一般人怎能傷到葉大人?”卿蘿不解,據她所知葉驚闌的武功深不可測,平常之人近不了他身周三尺。
於是葉驚闌一麵扯著包紮傷口的細布想要將幾乎見骨的深口子展現給她看,一麵聲淚俱下地控訴偷盜軍餉的歹徒是多麽凶險狡詐,他在和他們鬥智鬥勇的過程中英勇負傷,險些連小命都保不住了。
卿蘿臉色隨著他的訴說變幻莫測,著實精彩。
“然後……”葉驚闌拉長了聲調,開始賣關子。
“然後?”卿蘿捏著貼金軸聖旨同他周旋,她心中窩著一股無名火,久久不能得以發泄。
每當她想要借機發作的時候,又被葉驚闌幾句話給擋了回來。
“然後……”他繼續吊著卿蘿的胃口,就是不肯往後說。
卿蘿胸中“嗖”地騰起怒火,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然後?”
“就沒了。”葉驚闌將白布纏回去,眼神茫然,“卿大人還有什麽沒聽清楚的嗎?”
“……”
她能不聽清楚嗎?就他被劃傷到請人為自己包紮,這個過程他已經重複了四遍。且是什麽實質性內容都沒有的故事。
不知暴徒是誰,盜取軍餉作何用,甚至連現在十萬兩雪花紋銀在哪裏都不清楚。
他的話就如山路一般彎彎繞繞、兜兜轉轉,逃避重點,還推諉責任……
卿蘿私自在心裏將葉驚闌和魔鬼放在一處兩相對比,發現葉驚闌比之魔鬼還可怕。所以,和葉驚闌打太極,是會短命的。
含糊不明的話裏,除了他的英姿還是他的英姿。
真不明白陛下是怎樣瞧上這個喜歡把自己抬得很高的人的,在卿蘿眼裏,葉驚闌就是一個喜歡說大話的草包。除了一張臉……
不,現在他的臉都毀了。
他喜歡戴半臉麵具,遮擋不住的眼眶周圍盡是疤痕,自太陽穴而來延伸到鼻根的疤橫亙在上,猙獰可怖。
細細瞧著他的臉,卿蘿像是在欣賞一件無可複製的雕刻品。當然,這個雕刻就是造物者隨手作出的。
“真好。”她不禁呢喃著。
每次見到他如跳梁小醜般的蹦躂,她就很是不痛快。現在他連引以為傲的臉都沒了,說不定再過些時日,他就隻能和閻羅王討論該如何恢複容貌了。
葉驚闌看定她,問道“卿大人是在說我被暴徒劃傷真好嗎?”
卿蘿淺笑著說道“怎麽會,我是覺著追回軍餉了,陛下便不會整日憂心到茶飯不思了。如這般的事,真好。”
她怎會說出真正的心裏話,她的目的不止於成為朝元宮活的最久的那個人,她想比任何人都活得久,尤其是葉驚闌。
可惜女帝總是護著他,要將他取而代之談何容易?
卿蘿認為,無法複原的容顏就是失去君心的開端。
盡管這個開端已是開了許久,還未能有任何後續動靜……
“陛下日理萬機,不會隻因這一件事而傷神。”葉驚闌回以一笑,他不會吝嗇自己的笑容,應對卿蘿時更要顯得人畜無害,萬物皆可踩踏才行。
卿蘿對天拱拱手。
“陛下宵衣旰食,一心操勞國事,剛巧葉大人著手之大案便是陛下最為關切的事。”
葉驚闌有模有樣地學著表忠誠,拱手說道“陛下日無暇晷,卿大人為陛下操持起居生活已是不易,朝堂之事想必又分了許多精力去,兩頭兼顧確實有些困難,還望大人多多保重身子。畢竟,命長,才能為陛下分憂的更多。”
“我命長與否,這事你無須操心。”向來眼高於頂的卿蘿拂袖坐下,自己倒上了茶水。
這是她到葉驚闌的臨時府邸之後用自己的茶具沏的,從被蒙絡安排的小院兒一路帶到了前廳。根本信不過這滿肚子壞水的男人,盡量把一切捏在自己手裏,防備著被他算計。
“我隻怕大人某日因勞累而突染重疾,便不能再做陛下的解語花,朝野中也少了你這樣的棟梁之才。”
卿蘿還是擺出了她標誌性的笑容,以茶水潤潤唇,說道“多謝關心。”
她沒有發作。葉驚闌暗道她越來越懂得管控情緒了,越發老練。
“方才,卿大人是否要說些什麽?你同我聊著聊著就忘了……”
卿蘿心中一緊,明明自己是來傳達女帝旨意,竟被他牽著鼻子走,按照他預設的路,她一步不漏地踩上去了。
她倏然起身,三度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停。”
好不容易才正兒八經地啟了口,又被這個男人攪和了。
“陛下是不是要我辦完這件案子之後,快馬加鞭地趕回盛京?”
卿蘿抿唇不答,第一次見人打斷聖旨宣讀的。
她已經在心中擬好了一份奏章,有關葉驚闌拒絕接旨,揣測聖意。
可眼前之人直接跪下,叩謝聖恩,虔誠地接過聖旨。
“臣謝主隆恩,定會竭盡全力徹查軍餉一案,絕不辜負陛下。”
壺中再也倒不出一滴茶水,雲岫捏著最後一小杯熱茶。
她透過這一出窄小空洞觀測外邊兩人,仿若在看一場木偶戲。
一個心狠麵善,一個隨意無所顧忌,兩人的交鋒說不得尋常,也說不上精彩。
卿蘿是女帝的貼身女官,此次出京隻為了傳這麽個無關痛癢的旨意,可見女帝對葉驚闌的重視。
在來時她已問過葉驚闌關乎他偽裝的顏麵之事,葉驚闌大致提了幾句,本該毀於一場大火,幸而他早已洞悉陰謀,所以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地將毀去容貌這事擺上台麵。
可她還記得狗爺問過的一個問題——當初是她毀了你,還是你毀了自己。
那個“她”就是女帝吧。
愛之深恨之切?所以得不到便毀掉?那狗爺為何會提及是否這件事為葉驚闌一手操控,借機毀了自己?
兩種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雲岫不敢妄下斷言。
隻聽得一句“恭送卿大人。”
卿蘿隻是走出了前廳。
葉驚闌意味不明的臉上出現一種極其古怪的情緒。
似笑,沒帶著譏嘲或滿足;似憂,沒有眉頭微蹙,或是看不到未來的眼神;似悲憫,可他應該可憐誰呢?
卿蘿?女帝?還是她?
“大人。”金不換匆匆跑來,行了個簡單的禮,說道“扶疏公子登門拜訪。”
“不見。”
葉驚闌一揮袖,金不換領命退了出去。
金不換剛走出前廳就被擋了回來。
翩翩白衣,握一管墨玉笛,“葉大人是怕我發現你金屋藏嬌了嗎,所以閉門不見?”
葉驚闌朗聲應道“私闖他人宅邸,扶疏公子好生氣派!”
“我並未私闖,我有通報主人的。”
“可我並未應下。”
析墨往後院那一方笛兒一指,“我做事從來光明磊落,先通報,後進門。”
“你在正門讓我仆役通報,卻走了後門,還算是光明磊落?你真能往自己臉上貼金。”葉驚闌譏笑道。
“至少我不會頂著別人的名頭穿女子衣裙,並製造無數輿論。”
看來析墨已然知曉無名島上的事兒。
這類消息不用插翅膀也能迅速飛入他人耳朵裏成為談資,最後被原主兒逮個正著。
“那是因為你穿上並不好看。”葉驚闌瞥他一眼,自顧自地坐在紅木椅子上。
“……”析墨一時間無有話語言說。
“……”雲岫自認從未見過這種恬不知恥的人。
她瞧見站在葉驚闌不遠處的男子,感覺很是熟悉。這種可以歸類為親切的感覺,令她一時惶恐不安。她很想走出去問問他,是否為舊相識,是否知曉她的過去。
可萬一認錯了人,亦或是最終確定下來發現他與自己是敵對……畢竟多數事隻憑借一張嘴兒翻覆,想要確鑿無誤的答案還需長久的考量。
“你走了幾天,現在回城,是否有了軟軟的消息。”析墨問道。
葉驚闌冷哼一聲,這人比城主還關心自己的動向。早先利用“葉驚闌曾是軟軟的心上人”來引誘自己尋找雲岫,他無法確定的情感正是因了析墨這句話有了偏頗,如今析墨妄圖坐享其成,是不大現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