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芳華處處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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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疏公子,析墨。”葉驚闌還是認真地回答著雲岫。

    “此事我知,可為帝師的扶疏公子。”

    如雷貫耳的事跡,怎能將自己當成啞巴聾子裝毫不知情。

    雲岫的手掌從柱子上拿開,攤開手心,竟然殘留有從柱子上剝離下的紅漆。

    這個刷漆的匠人定是偷工減料了,她自嘲地笑笑,這事似乎和她並沒有任何關係。

    “那你識得他是正常的。”葉驚闌鎮靜自若地答道,既然析墨名滿天下,哪怕不是他的擁躉,在長久的時日裏總該會聽聞那隻狐狸的“斑斑劣跡”,他自覺為雲岫的熟悉尋到了一個來由。至於為何是斑斑劣跡,葉驚闌隻得聳聳肩告知在他的眼裏,析墨隻配用這些不好的詞來形容。

    可雲岫不這麽想,她同葉驚闌在無名島上相遇之時,她對葉驚闌的認知隻是停留在傳言裏,大理寺少卿,傲人的容貌。實際上她並沒有覺得他們之間是舊相識,隻不過是相處時有少許無法解釋的默契。

    而見著析墨的時候,並不是因聽人言說後留下的淺顯記憶讓她陡然產生了“我與這人認識”的錯覺,而是那種可以被稱為熟稔的感覺,她無法為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或許吧。”

    葉驚闌擺明了不願意告訴她,深究又有什麽意義?

    她需要時間,將心中疑問一個個證實。

    “你之前有提及櫻之的願望,趁揚城芳菲未歇,你帶她四處轉轉吧。初見城主時,他告訴我賞花必去四方長亭,你們大可以去走走瞧瞧。”

    雲岫一怔,也難為葉驚闌記得這件事,她到揚城之後還未起心思帶櫻之去賞花。

    “你是不是想問為何我不隨你們一道去?”葉驚闌笑問。

    “我並不想問。”雲岫果斷地否定葉驚闌的話,任由這人說下去,這事兒得變成什麽樣了?

    葉驚闌才不會理會雲岫的拒絕,自顧自地說道“你不想問,我卻想答。你帶櫻之四處轉悠,我可以帶你四處轉悠,這樣正好,兩不耽誤。”

    “看來葉大人是閑到無事可做。”

    葉驚闌看一眼前廳裏彎腰仔細清掃碎片的金不換,對雲岫說道“我明日去雲殊城,怕你寂寞,今兒個先陪你逛逛,買些心儀的物件,可在我離開的這幾日打發時間。”

    雲岫認為葉驚闌說的話就如同狗屁一般,不僅無用,還多事。可她捕捉到了一個疑點。

    “你要去雲殊城?”

    “明日清晨便動身。”

    雲岫有意無意地瞟過四周。

    “明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就會啟程,那大人還是在家歇息吧,我與櫻之去外邊隨意走走便好。”

    “雲姑娘都這般說了,我再強求倒顯得我很是不識趣,那預祝姑娘在揚城玩得愉快,我先去收拾去到雲殊城的行李了。如果姑娘……罷了,罷了。”

    說罷,葉驚闌有些神色不豫,他擺擺手表示自己回院子裏了。

    踏在昨夜下過雨還未完全褪去濕潤的青石板上,五月的陽光沒有太多暖意,映照在青灰色的路麵上,更是顯得清、靜、冷,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在葉驚闌的背影裏,雲岫竟讀出了“落寞”二字。

    他當真想去?

    “葉大人……”雲岫還是啟口喚道,她還是接受他做她的向導吧,無端拒絕他人好意,免不了傷了他人的心。

    那人平靜地回頭。

    茫茫然地看向她。

    眼神裏盡是“作甚”的疑問。

    她的朱唇微張,正欲說自己所想之事。

    不曾想到,他就那樣立在石板路上,忽然勾起一抹笑。

    “你果真是舍不得我。”他唇角上揚,毫不掩飾自己的笑意。

    “……”

    雲岫恨不得把舌頭嚼了咽進肚裏,什麽爛好心,什麽虛假同情,都怪自己蠢笨,才誤入他人圈套。

    “那你先去找櫻之,而後三人一齊出府遊樂。”

    “蒙歌他們呢?”雲岫想起扶著腰曬太陽的蒙歌就覺好笑,她還是念著這個舌上可跑馬的人,私以為,葉驚闌的仆從比起他還要有趣些。

    蒙歌那顛倒黑白、搬弄是非的本事,一般人是學不來的。

    “他們留在府中。”

    拂不過的意,雲岫隻好硬著頭皮應下了。

    她在後院裏逮住了和蒙絡玩躲貓貓的櫻之。

    蒙絡從矮屋屋頂上跳下。

    櫻之撅著小嘴兒說道“二姐姐,你給我評評理,蒙絡總是耍賴。”

    蒙絡卻湊上前來指責道“分明就是你喜歡藏馬廄,我一抓一個準。”

    “哪有!我剛藏在前麵院兒裏的樹上也被你拽住腳拉回了地麵。”櫻之有些著急地辯解道。

    蒙絡冷哼一聲,抱胸不言。

    想來也是人精蒙絡完勝了,櫻之想著蒙絡老是這樣很快地逮住她,自己又一直抓不到蒙絡,胸中的那口氣始終咽不下,才造成了她在雲岫跟前控訴蒙絡。

    雲岫摸了摸她的腦袋,軟聲哄道“不過是蒙絡有更快的方法,這可不能無憑無據就說別人是耍賴呢。”

    “可是她真的每次都是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我。”櫻之的嘴兒翹得老高,咬著牙不承認蒙絡比她快,“不管我躲在哪兒,她要麽騙我出來自投羅網,要麽就是直接抓住。有幾次我明知道她躲在哪裏,結果還是沒找著她。”

    蒙絡翻著白眼,她不是假惺惺的蒙歌,不屑於曲意逢迎,對於笨蛋她是不會吝嗇自己的鄙夷的。

    蒙絡甩甩頭上花花綠綠的小辮子,搖頭晃腦地說道“一個笨蛋找不著哎,兩隻腳丫樹上拽,扭頭就罵人耍賴,我是真的愛虐菜。”

    “虐菜?”雲岫蹙眉問道,菜是什麽意思,除了可食用的意義,還能有什麽不同?盡管她已是大體上猜出了蒙絡話裏的具體釋義,但她還是需要蒙歌給自己的猜想做一個證實。

    “這是我記憶中的家鄉的方言,大致意思就是說人笨拙且無用。”蒙絡說完愣了神,她為何要給雲岫解釋這個,若是不解釋,以後自己用上這個字眼的時候,她不知道便能胡謅說是誇讚她的美貌。

    櫻之嘟囔著,低聲罵道“夯貨。”

    這是她從何不愁那裏磨來的罵人話,第一次說起,怯生生的想要找個地兒把自己藏了,不敢大喊出口。

    蒙絡來了一些勁兒,她就喜歡和死不認輸的人玩。

    “瓜慫。”蒙絡有模有樣地學了一句地方話。

    “斯娃子。”忘了這是哪裏撿來的話了,櫻之脫口便出。

    “莽。”蒙絡指尖直指櫻之眉心。

    “勇!”櫻之做了個鬼臉,將蒙絡的話堵了回去。

    蒙絡吐吐舌頭,嚷嚷道“憨包。”

    櫻之不甘示弱,絞盡腦汁地搜刮了一句話來應對“挫貨。”

    雲岫聽得一愣一愣的,變著法子罵對方沒腦子?

    一個久居盛京,走街串巷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不足為奇。

    另一個處在無名島上,那些來自各方各地的人兒能給她貢獻豐富精彩的地方特色,從飲食習慣到語言習慣。

    果然勢均力敵。

    瞧瞧這兩個像極了鬥雞的小丫頭,叉著腰的模樣與當日王嫂提鐮刀衝到院子外質問晉南笙的樣子有什麽區別?

    果然要從小培養罵街的本事,才能在未來的無休止的爭端中占上無理卻不輸陣勢的優勢。

    “你來評評理,誰才是對的。”蒙絡橫指轉向了雲岫,此時她暫且放下了對雲岫的成見,一心想要勝過櫻之。

    櫻之抱住雲岫的胳膊,用臉蹭蹭她的衣袖,“二姐姐,你一定要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蒙絡別開臉,她想到自己一直不大喜歡雲岫,如今肯定是要輸在情麵上。

    “蒙絡。”

    有一人沉聲喚道。

    蒙絡眼睛裏乍起一道驚喜之色。

    “大人!”

    她回過頭之時,發現是蒙歌。

    驟然冷卻的灼灼目光,她失望地“哦”了一句,說道“原來是你啊。”

    “不能是我嗎?民間常說一句長兄如父。我怎得就不能管束你了,如果你作奸犯科、燒殺搶掠,我任由你這般肆無忌憚地發展下去,百年之後無法麵見九泉之下等待的高堂。”

    難得見蒙歌這般一本正經,雲岫都有些看呆。

    可怎麽聽都不像是他本人會說的話。

    雲岫試探著說道“你是葉大人。”

    “蒙歌”手成拳,放在唇邊想要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幹笑兩聲說道“看來還是扮得不夠像,被人一眼便能認出。”

    “其實你剛到的時候,我們都未能想到是他人冒了蒙歌的名頭。”雲岫漫不經心地說道,“隻是蒙歌對蒙絡雖好,還不至於像這樣諄諄善誘,他最多會說幾句話糙理不糙的的話。”

    “所以下次模仿定要先摸透他人癖性。”

    “你早就摸準了,隻不過懶得偽裝,用兩個字表達——故意。”

    葉驚闌眉眼彎彎,似星辰萬象凝於他眼,浩瀚無邊,似晨光熹微,匯於他略微上翹的唇角,淺薄通透。

    “我隻怕頂著葉驚闌的名頭帶一大一小兩姑娘家出門會惹人非議。”

    “扮作蒙歌就無事了嗎?”雲岫覺著蒙歌也挺顯眼的,他到處逗引別人。據葉驚闌這兩日的順口提到,蒙絡路過的地方幾乎算是“寸草不生”,某家的鸚鵡被他拔了鳥羽,還被他教出了使勁兒喊“走水了”,害得主人半夜心驚膽戰地起床查探有無燒著哪裏。

    “他當個隨從應該不會惹人懷疑。”

    “那你不如變作金不換。”

    “你要是更喜歡金不換一些,我倒可以變裝成他那模樣。”葉驚闌在腦海中迅速勾出金不換的大致模樣。

    “提一笤帚,抱一簸箕?”

    心知雲岫借題發揮來調侃自己,但葉驚闌不怒反笑。

    “興許等下你見到他,他便成了拎一桶汙水,擰一張髒汙的毛巾的雜役。”

    “為何?”

    “府中人少,大多雜事都由金不換代勞。”

    金不換不僅要充當馬夫,還要為偌大個府邸打雜,實是忙碌異常,然月銀不增不減,在溫飽上下掙紮個不停。

    蒙絡見雲岫許久沒吭聲,還在心心念念著適才發生的事,她趕忙兒說道“大人,你覺著我與櫻之誰更有理些。”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不知,怎能為你們斷公道?我今日幫你們解決個所以然來,來日你們還是會掐在一起。”

    “這是之後的事。”

    葉驚闌看著一門心思較真的蒙絡,無奈地說道“你是主,她是客。理當主人讓客人。且櫻之不似你自小修習武藝,在聽音辨位上就輸你一籌了,所以公道自在人心。”

    葉驚闌雖未直說蒙絡做錯,但蒙絡七竅玲瓏心,一點即通。

    她耷拉著腦袋不再咄咄逼人。

    雲岫將一縷垂落的黑發別在耳後。

    櫻之嘟嘟囔囔個不停,含糊不清的話裏,雲岫勉強聽清了她的不甘心,這種不肯認命的倔強源自於她沒能親自戰勝另一個人。

    “櫻之。”雲岫稍稍矮身平視她,“我們去實現你的心願可好?”

    櫻之霎時把所有的陰霾一掃而光。

    ……

    在揚城待得好幾日,葉驚闌一次都沒邁出過他的高門檻。

    甫一到城中。

    隻能感慨——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揚城。”

    與窩在府邸裏是不同的。

    一種常常被贈予他人作情意傳達的信使,連枝千萬綠,一花兩色淺深紅。這是玫瑰。

    一種是被稱作“別離草”的花中宰相,媚欺桃李色,香奪綺羅風。這是芍藥。

    春殘時節,唯有它們芳華處處同。

    櫻之拽住雲岫的一隻袖子,踏在邊上覆著一層薄薄青苔的石板上,她小步地挪著,生怕踩踏到了曲徑旁的月見花。

    猝不及防的熱淚盈眶。

    那種暗藏複雜情愫的液體在眼眶裏打著旋兒,懸而未落。

    她隻手捂住口鼻,極力克製自己的情感。

    雲岫感覺到櫻之通過她衣袖傳來的喜悅,興奮到顫抖。

    她倏然懂得,有一種被稱作自由的快樂,是由內而外產生的熱愛。

    櫻之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這份長久的渴望在這一天得以解脫,渡過無邊大海,紙船未能抵達的彼岸,她穩穩地踏上了。

    而她呢?

    雲岫在這一刻有些悵然若失,當她看盡塵世浮華,一無所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