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生而無畏,戰至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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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支漆黑的重箭就是一個信號。
一個變作閻羅王座下勾攝生魂的使者的信號。
外圍的人齊刷刷地舉起了弓箭。
在火光中,銀輝染紅。箭尖直指陣中人。
稍微靠裏的,拿著刀劍準備隨時衝進陣裏無情砍殺。
好似下一刻便是刀光劍影紛紛向著那一個立如青鬆之人。
內裏的是橫練的武者,內修外練,鑄就了滿身精肉似鋼鐵。
他們已築成鐵壁銅牆,任陣中之人化作飛鳥也難渡。
“動!”旗幟落下,紅黑相交的旗麵像一道催魂令。
心隨境轉。
這時候有月破出雲層如劍鋒斬斷混沌的決然。
有嘶馬揚鞭經途去,不知英雄名諱,敢長風萬裏越關山的豪氣。
有遲遲不肯發的按兵不動,待一瞬風卷殘雲,盡收山河。
有狹路相逢不問歸程,勇者,必勝。
無人知道在這一個普通的夏夜,是誰的末路,是誰先去到往生之道。
武者們以周身強勁的罡氣罩住全身,一步一步地朝著葉驚闌走近。他們的陣型不可亂,否則做的所有準備都將化為虛無。
“五。”
葉驚闌未動,雲岫猛吸一口氣。她摸不清他的武功路數,更不知其深淺。敵眾我寡,他們明顯處於劣勢。然而雲岫沒有大喘氣,沒有不安,此時此刻她願意全心托付於他。
她與葉驚闌靠著一條腰帶維係,勝,則兩人皆歡喜,明日朝陽彼此共享;敗,則以一抔黃土壓墳頭,來年生的竹,來年長的桃枝,都與他們無關。
“四。”
他笑起,有別於以往眉眼一蕩便是萬景斑斕的璀璨,這是一種極為真實且平靜的笑。
伏在他背上的雲岫也在笑,雖說彼此看不見對方的神情,但在危險臨頭時做出的反應倒是出奇的一致。
“三。”
他捏著一柄匕首塞進雲岫手中。
雲岫握住,他決心將後背交給她,那麽,以十足十的謹慎來護他安好。
當她握住銅雲雀匕首之時,陡然而生的熟悉觸感,這是屬於她的,這本是屬於她的。
“二。”
葉驚闌靜靜地等待他們的群起而攻。目光所及,是那將嚴肅與凝重別在眉宇間的一張張臉。
萬人之中,唯有他坦坦蕩蕩,無悲無喜。
他看不見負著的人是何種神態。
那一聲“一”,久久沒有數出聲。
他放柔了聲音問著雲岫“你可是害怕了?”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一句話不僅是給他的定心丸,更是對自己的誠實。她說不清為何會這般信任他。
“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但求你活著。”她想了想,說道。
他幹笑兩聲,果然不能期待她說出什麽好話。
“還有別的嗎?”饒是不死心,他又問上了。
“且戰。”
雲岫的話如穿膛利劍插在了他的心窩處,葉驚闌頷首,低沉地回應了一句“且戰。”
她終於知道葉驚闌包袱裏的物事是什麽了。
一把劍。
銀白劍鞘上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字——雲輕。
她欲伸手撫劍身。
劍出鞘,劍光一閃。
他那一雙瀲灩的桃花眼倒映其上。
似千裏春水驀然轉冬,桃枝凋敝,霎時冰封。
行雲駐足,月華再不願庇太平萬象。
羞了明珠,閑置生塵不照歸人。
極冷的眸光,橫掃四周。
打頭陣的武者於短短一秒間呆滯住。
不飲他人熱血的劍,不是一把好劍。
劍出,必奪人性命。
劍鋒割喉,一腳踹開即將變作亡魂的人。
橫練的功夫總會有破綻,葉驚闌在尋找這個破綻。
葉驚闌反手將長劍插入一人胸膛,驟然抽出,血濺三尺。
當頭罩下如星子般的羽箭。
削鐵如泥的寶劍斷了那些箭矢。
箭尖勾破了雲岫披著的迎風翻飛的衣袍。
“你!”有一人想要從後偷襲,卻被雲岫的迅疾之速插瞎了一隻眼。
拔出,再對準另一邊。
剜出的眼球滾落在地,被同行之人踩踏成爛泥。
“葉大人,你將我放下吧。”雲岫探出手試圖解了那個結。
葉驚闌一抹淺梨渦上的血滴,用手背製止了她,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軟言細語地告訴她“有人願丟城賣地,千金散盡,贈你一場火樹銀花,隻為你展眉歡。有人願以萬鬥煙霞,釀陳壇新酒,慰你雲外生涯。有人願歸田卸甲,綰你長發,長夜共冷雨之時把手剪燭。但,種種詩樣年華都不是我所能及,我隻願,現在能拿命護你。”
電光火石之間,有人不要命似的撲了上來,抱住葉驚闌的手肘,手中短刃劃破了他的衣袖。
張嘴便咬。
雲岫手中的匕首貫穿了他的腮幫子。
血窟窿在他的黑臉上異常顯眼,這人獰笑著再度張開嘴。
總會一死,不如死得有價值些。
窟窿裏是鮮紅的血汩汩冒出,嗑在葉驚闌的臂膀上的印子極深。
短刃被擊飛。
葉驚闌在無名島上受的傷,還未完全好。
他眼中戾氣閃過,緊接著便是抬腿正中那人前胸,另一隻手拉過他的脖頸子,隻聽得“哢嚓”一聲,骨骼斷裂的清脆聲響被眾人的嘈雜淹沒了。
這條生命還未來得及發出最後的吼聲便消逝了。
“習武之人,難免會先養三分惡氣。”雲岫在他身後歎息道。
“無法避免。”葉驚闌無奈地應和著她。
那些人瞅準了時機,前赴後繼地湧上來攻擊他受傷的手臂。
知曉他手臂受傷的隻不過幾人……
卿蘿走後,析墨到府中,在那時他的衣袖已然放下,縱使析墨瞧見了他臂膀上染血的白紗也無妨,析墨這等精明之人怎會不疑有詐?那人想的事兒,布的局可不比他少。
可惜這時候不容得他多想。
在這車輪戰中,他快要招架不住。
不得不說元清澗賭對了,螞蟻過多的時候真會咬死象。
肩上被直刺的劍勾破了衣裳,留了一道血印子。
他取了那人性命。
將手中的劍撐在地上,支著自己的身子,勉強立住了腳跟。
“將我放下。”
這不是商量,這是命令。
“雲岫……”他苦苦撐著的緣由不用說也能懂。
“你受傷了。”
雲岫半探著身子躲過持刀來砍的人的攻擊,指尖點中那人的頸窩,意料之中的倒下。
葉驚闌垂眸,天地間的華光在這一霎黯然。
他隻得一邊躲著無章法的亂砍,一邊想盡辦法解著死扣。
為何要用手解開?
隻因想背上的人與自己相處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嘶啦”,雲岫的匕首劃斷了綁束的腰帶。
腰帶落入塵土,想來過不了多時就會不複最初模樣。
她一把奪了葉驚闌手中的劍。
他驚愕。
那女子抽走了他高束青絲的發帶,順手係在了自己的發間。
而在她揚起手解他發帶和奪劍之前……
她捧起了他的臉,因他拄著劍喘息,雲岫不用踮腳便能一吻落眉間。
“現在,是我用劍護你周全。”
放了手,雲岫將身上的袍子捆在腰上,毅然決然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去,那短暫的回眸一笑擾亂了他的心神。
雲岫拿起劍,就像擁有了一切。
這熟悉到“它屬於我”的感覺,雲岫不想深究。
生而無畏,戰至終章。
他予她周身無恙,那由她還與安度險難。
萬箭齊發。
如覆了盆的雨。
劍光劃過,形成了阻絕的帷幕。
一個劍客的光芒與生命,往往就存在於她手裏握著的劍上。它給予了她所謂的輝煌,而她攫取了這一份本就該是她的榮耀。
劍無情,一招一式都刺入他人。
但若要是它有情呢?它的光芒會否比之流星還短促?
雲岫不知。
每當她的劍尖刺入敵人跳動的心髒,將要永恒靜止的心淌出的心間血沿著劍鋒滴下的時候,她不僅沒有那種振奮到血脈賁張的激動,反倒是很麻木。
麻木中還有痛苦。
耐住痛苦逼迫自己繼續麻木。
她不想接受這樣的命運宣判,她不殺人,她就得死。
又一人衝了過來,提刀橫劈。
隻手腕稍稍帶動,一刺。
劍從拿刀大漢的左頸處斜入,挑起,破開了皮肉,從喉管右邊穿出。
劍,立刻往回收。
血珠子激飛,霧一般的血色四濺。
這一層薄薄的血霧迷了在場數人的眼,就此機會,雲岫手中的劍幻化成連閃的影,掠奪了他人的命,驚飛了眾人的魂。
血霧散盡。
她,在敵人衣物上擦盡血痕後收劍回鞘。
“你……你……你究竟是誰!”小頭目瑟縮著往後退。
他看雲岫,像看著鑿了地府的往生大門殺出一條血路的惡鬼。
雲岫看他,像看著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
“你認為我是誰?”
“殺……殺神!”他的話早已抖落不清楚,手中旗子掉落,被雲岫的靴底踩上。
“嗯?”劍鞘挑起小頭目的下巴,雲岫笑聲如銀鈴,“如你所願。”
“什麽?”瞪大的雙眼,慢慢渙散了神采。
胸上插著的匕首,刀柄上是振翅欲飛的雲雀。
他看得很是真切,雲雀的眼睛是深綠的,它的毛色是淺褐,點點銀白灑落在羽毛上。鳥喙微紅,欲以啼囀之聲誦萬象交替。
真是做得逼真啊。
小頭目的手指搭上鳥羽,眼角滑落一滴清淚。
無人知曉他是悔,還是在燃盡命數之前幡然而悟。
拔出匕首,雲岫在他衣襟上蹭掉血跡。
雲岫的手指蜷起,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著那隻栩栩如生的雲雀。
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腹恰好撫過那鸞飄鳳泊的二字,她的思緒飄忽不定。
她完全記不得自己第一次殺人是在什麽時候,但她隱隱覺得,是在大漠。
直覺。
是直覺告訴她的。
第一次殺人應該是在黃沙卷起的煙塵裏。
當昏昏不明的沙塵漸漸浮動到迷離人眼,又吹來一縷縷不願罷休的風。
她行走在漠地裏,或許有一處難得一見的綠洲。而在綠洲裏傳出的零星笑聲,以及連發的暗器使得她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應付。
她的到來,讓這裏的人的歡樂隨著風飄散到消失為止。
許多人都沉浸在綠洲的醉夢裏貪歡一晌,唯有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清醒如斯。
“雲岫。”
一聲輕喚帶回了她的神思。
“葉大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
她的懷裏砸進了一個人。
一個軟弱無骨的人。
雲岫一瞧,他的手臂上滴淌著血,肩上也有深深的傷口。
在所難免的傷。
“執拗的人。”
葉驚闌抬抬眼皮子,不答,一答話鐵定被推開。
誰比誰更固執?
他心裏有一個天平,自有衡量。
在明月樓頂上,中了毒還和別人以命相搏的是她,不是他。
“疼……”
和女人打交道的時候,苦肉計一向都好使,前提是沒碰到真正鐵石心腸的女人。
果不其然,雲岫扶著他,關切的目光凝在他的傷口上。
“你早早地聽我話,便不會受這般重的傷。”
葉驚闌別過頭偷笑,而後轉過頭,委屈道“你是我唯一的包袱。”
其實葉驚闌已經解決了一大半虎視眈眈的敵人,背著她這個拉後腿的“包袱”,能做到這樣已是不錯。
雲岫繃著臉,耳根子還是不爭氣的紅了紅,說道“你可有帶金瘡藥?”
“有。”
“是在包袱裏嗎?”
“沒有。”
“在哪裏?”
葉驚闌努努嘴,示意在他的懷裏。
“手腳不便,還請姑娘代勞。”咧嘴一笑,像極了蒙歌。
雲岫恨不得將他丟到懸崖下,摔得這張臉沒辦法再做任何表情。
她微微別開臉,身子僵著,挽起衣袖,往他的懷裏伸。
“是這裏嗎?”她不敢看,隻能用手探路。
“姑娘且把手伸長一些。”
“到了嗎?”
“快了。”
掌心所觸,是蓬勃有力的心髒跳動。
她收回了手,臉羞得通紅。
“就快要流血而死了……”葉驚闌見她攥住自己的手不願再拿金瘡藥,有些著急了。
“一死百了,祝願葉大人早登極樂!”雲岫拂袖而去。
葉驚闌訕訕地吸溜著鼻,躥入鼻腔裏的血腥味兒引得他打了個噴嚏。
背上一暖。
她將他的衣袍還給了他。
“謝……”
第二個字還未說出口,她被一條長臂拽下,跌進一人懷裏。
“我得索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