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 可有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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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豔紅的寬大袍子罩在身上。

    軟底繡花鞋本不該發出這樣沉悶的聲響,她偏偏要踩踏出節律。

    她趿拉著步子走來。

    比星子還亮的是她的雙眸,可是眸子裏滿是殺戮之光。

    她看向白露就如同看一具已經涼透了的屍體,毫無感情可言。

    這女子說話的方式很是特別,特別到將魅惑揉進了聲音裏,每一句的尾音都是上翹的。

    “在狐媚子還沒被開眼的天公降下的那道轟雷劈死之前,有的人就得先死上一死,用來墊狐媚子的棺材,這副身板兒,狐媚子嫌硌得慌。”

    她悠悠啟口,雲岫這才注意到她的唇形雖好看,卻暗藏鋒利棱角。

    這樣的人,理智,敏銳且冷漠疏離。

    “墊棺材?你也有臉讓我墊棺材?”白露硬著脖子吼出聲,既然要拚個魚死網破就不會再給自己留後路。

    “啪。”她三步作兩步來到白露跟前,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扇在白露的臉上,頓起一個五指紅印。

    她拉了拉往下掉的外袍。

    她很在意儀態。

    半露的肩隻是曇花一現。

    “你打我?你這狐媚子竟然敢打我!”白露捂住她的臉,眼中像揣了一隻等待時機撲食的惡犬,“你可別把自己的身份抬得太高,過高容易摔死。我是先王妃的陪嫁大丫鬟,你不過一介賣身的花魁,王爺看中你將你帶回府中,還真當自己是名門千金,就算往自己身上鍍一層金也掩不住骨子裏的低賤。”

    原西平王妃是盛京城裏名門望族的嫡女,嫁到雲殊城不過是因了先帝一道旨意,而白露和寒露作為先帝賜予她的嫁妝之一,稱得上是有頭有臉,再怎麽著都比草根子出身的風塵女子要好上一些。

    寒露趕忙捂了白露的嘴,連連道歉“白露年紀小,嘴上沒個把門的,還請夫人寬宥則個。”

    白露張嘴便咬,寒露的虎口處乍起一排牙印子。

    寒露吃痛地丟開了手。

    “姐姐,今日我定要和這不知羞恥的狐媚子拚命,哪怕我下地獄都得拽著她的腳一起去滾油鍋,用她的命來告慰王妃英靈!”白露使勁往外推了寒露一把,向著那個女子撲去。

    女子怕閃避不及,匆匆往長廊裏跑。

    “天未見亮,是何人在放肆!”

    一身便服的男人走路帶風。

    雲岫稍微低下頭就當見禮了。

    她用餘光瞟著,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西平王。

    盡管他臉色鐵青,但他的眉眼與狗爺有七八分相似。區別在於他穿的極為樸素,狗爺是挑揀了最為鮮豔的顏色來披在身上,為了在人群中惹眼。

    “王爺……”那個女子邁著小碎步貼近了他,而後將語氣放柔,故意拉長了音,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把西平王的心捏在手裏搓圓捏扁。

    “如月。”他的聲音很低沉,在雲岫聽來與和尚吟唱經文一般莊嚴肅穆。

    “王爺……”明如月一個激靈,她裹緊了衣袍,顫抖著撒開了西平王的手臂。

    白露跪在院中,咬唇不言,她在等待西平王的處置。

    被主子逮個正著,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白露,你可知錯了?”

    西平王站在石階上,平凡布衣壓不住他周身散發出的睥睨一切的威嚴。

    “奴婢知錯了,請王爺責罰。”

    “去吧,將華嚴經默個三遍,沒默完之前不可進食,你也該修修心性了。”

    他的神情驟然放緩。

    白露叩了三個響頭,聽從安排回房中去了。

    雲岫瞥見立在角落的司晨,他笑如楊花般輕盈而溫暖。

    除雲岫外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這位是司家二丫頭?”西平王轉過臉來對雲岫笑笑。

    這個笑,分明和霧氣籠著的黑色曼陀羅無異,散發令人沉淪的恍惚香味,實則危險而致命。

    她微微蹙額,人不可貌相。

    俗話說虎父無犬子,既然生養了狗爺那麽一個不屑於做君子的真小人,雲岫推測,他定不會好到哪裏去。

    浮於表麵的真實永遠都是虛假。

    她福身。

    “民女司夢蓮見過王爺。”

    西平王頷首,“早先聽聞司家二女嬌俏伶俐,隻是一直臥病在床。今日得見,確實討喜。”

    “王爺過獎了,小女子……小女子見著王爺才是三生有幸,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及不上王爺半分。”

    雲岫看人說話的本事長進了不少。

    “瞧你這張巧嘴哦,本王越發的歡喜,想讓你入府來和平兒做個伴。”明麵上是慈祥的老父親,時時想著自己的女兒。其實不然,他對狗爺和對雲平郡主的關心都流於表象。

    “小女子大字不識幾個,怎敢汙了郡主的眼。”

    “雲平素來喜好些民間玩意兒,反倒對讀書寫字是不大上心的,如果有你常伴身側,她就不會太過寂寞。”

    雲平郡主三天兩頭喬裝打扮成男子往城裏走,飲花酒,逛花樓,摸花娘的手,又怎會寂寞?

    “王爺實在是折煞小女子了。”雲岫搖搖頭,婉言謝絕了西平王,“夢蓮一無所長,郡主和夢蓮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著實不敢把壞習氣帶給了郡主。”

    “既然你不願,那我們之後再議。”西平王這才注意地上還跪著一個大丫鬟,“寒露,你無過錯,何須長跪於此。”

    寒露挺直了腰板跪在冰冷的地麵,西平王不鬆口,她便不敢起。

    “白露衝撞了夫人,我沒攔住她就是罪過。”

    “往事不可多提。”西平王的手掌往上抬了抬,將她喚起,“你晚些時候記得檢查白露的華嚴經默好了沒,多一字少一字都不打緊,千萬別餓著了那丫頭。”

    這話在外人聽來就是體恤下屬。

    西平王在外的名聲極好,雲殊城的百姓都敬重他。而在無名島上人人生畏,唯恐避之不及的狗爺,在雲殊城也博了個好名聲。

    父子倆在雲殊就是天,然而現在本是連成一片的天想要各分半邊。

    “夢蓮丫頭不願到王府當差,但本王思慮後還是覺著除你之外沒人能勝任了,你隻需來陪平兒說說話,給平兒講些趣事兒解解悶便可。月錢和司晨等同,月末時你記得教司晨到賬房處領雙份。”西平王把剛才的事兒再次提到嘴邊,自作主張給雲岫安排了這個好差事,他頓了頓又說道,“平兒早在兩日前聽了你在後院裏和仆役丫鬟們打成一片的事兒,就念著要與你一起,你成全了平兒,也是解了本王一個心結啊。”

    瞧著這位一心為女兒操勞的老父親,雲岫試圖擠出幾滴眼淚,然而隻是徒勞,她拭去不存在的淚水,“哽咽”地說道“王爺對郡主的憐愛令小女子動容,小女子謹遵王爺吩咐。”

    既然有人在她推辭之後還硬要把肥肉塞到她懷裏,她勉強可以笑納。

    她正愁找不著機會進內院。

    隻是雲平郡主這事是否為狗爺安排的,她不知。

    “寒露,謹記你今日的職責。”

    “如月,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珠貝粉嗎?本王再陪你歇息一會兒,待你醒來之時,快馬便送到了。還有翡翠鐲子,本王擱在房中某處,留待你自己去尋呢……”

    明如月順從地點頭,這個時候除了點頭還能做什麽呢?

    西平王攜著她的手,往後麵的院子走。

    遠遠飄來一句“你都不多加一件衣裳就跑到這外圍院子來,過了風寒怎麽辦?到時候郎中給你抓藥,你又嫌咽不下去,本王瞧著心疼如刀割,你說說怎麽辦?”

    寒露若有所思地望著西平王和明如月漸漸遠去的背影。

    她呢喃著“他從未對王妃如此好……”

    哪怕他擋下了明如月想要加在白露身上的懲罰,轉過頭就奉上各種好物哄美人一笑。

    而在雲岫看來,要是沒有壓在明如月腕脈上的手指,這兩人和情深似海的夫婦沒有區別,隻可惜明如月說不得,鬧不得,憋屈至極。

    雲岫隻覺有趣,狗爺口口聲聲是狐媚子迷了西平王的心竅,惹得他起了造反之心,竟想要私吞軍餉用作招兵買馬的本錢。看這樣子,明如月被西平王捏得死死的,說不得她討了好,說她背了黑鍋也不為過。

    “夢蓮,我們該走了。”司晨從暗處冒出頭來。

    寒露不舍地握了握雲岫的手,“路漫漫,惟願各自珍重。”

    “寒露姐姐今兒個怎會說這般奇怪的話?”雲岫不解地問道。

    “你與我,同是苦命人哪,隻得盼個來日再見。我要是就這麽去了,還望夢蓮在我頭七時沿路灑幾張紙錢,讓我踩著紙錢尋到回來的路……”

    “大清早的,莫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雲岫的指腹壓在她唇峰,“我們的命雖賤,卻長著呢。”

    “但願。”寒露重重地捏了她的手。

    雲岫同她道別。

    天快亮了,司晨要拉著板車回家了,晚間再來收泔水。

    “夢蓮!”寒露踉踉蹌蹌地追了幾步,抱住了她,用力地環住她的脖子。

    當她的眼淚流下來,滴到她的手背,再從指縫裏淌下,潤濕了雲岫的頸窩,“更深露重,莫忘添衣。”

    而後她猛地收回了手,訕訕地擦拭眼窩,“年紀大了容易多愁善感,抓住些有的沒的就要幻想許久,真是讓你見笑了。”

    雲岫沒有說任何話,隻是輕擁了她一下。

    這個和她胡侃天南海北的女子,她活在侯門高牆中已是不易,時刻高懸著心,或許死亡才是解脫。

    可是雲岫從寒露周身散發的氣息感受不到接受命運安排的平靜,她隻是在隱約之間察覺到一種洶湧穿行而出的內心深處的絕望,在寒露身後,淌成一條麵上翻著黑色波濤的湍急河流。這條絕望和痛苦比肩往前的河流,橫亙在了她與寒露中間。

    她想要出聲叫住寒露,最後隻能化作長長的歎息。

    “夢蓮,你瞧,天亮了。”

    司晨把板車後的墊子重新鋪好,讓雲岫坐上去。

    充當父親角色的哥哥,拉著病懨懨的妹妹,慢悠悠地行在雲殊城內的大道上。

    這成為了每天早起的人都會見著的場景。

    雲岫繼續摸出炒蠶豆嗑著,時不時地咳喘。

    司晨會停下車來關心她,為她順氣。

    每每見到這一幕,雲殊城的子民都會感慨一句兄妹情誼比海深。

    板車的車輪轆轆地碾過青石板,軋碎了一地曦光,正如司晨所說,天亮了,很多東西都被掩蓋了,待到黑夜吞沒時才會複現。

    回到他們居住的小院。

    雲岫跳下板車。

    “你快去歇息吧。”雲岫同他說道。

    司晨放好了板車,走到她身邊,壓著嗓音說“你真要去雲平郡主那裏?”

    “這就好比瞌睡來了有人給你遞枕頭,為何不接?”

    “雲平郡主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西平王府裏的人,哪個好相與?”雲岫反問道。

    司晨沉吟片刻,答著話“豺狼一窩,你這隻狐狸玩的過嗎?”

    “誰知道呢?”

    雲岫推著他往屋裏走。

    轉頭便進了自己的臥房,不,應該是司夢蓮的閨房。

    她坐在窗前,鋪開了一層白宣。以一臂撐著腦袋,另一隻手研墨。

    她在想接下來的每一步該怎麽踏。

    這個房間裏有一扇窗戶,透過窗戶剛好可以看見院子裏的景色。

    院子不大不小,以矮牆圍起來的院壩裏除了一口井,就隻剩一棵樹了。

    絨花樹,又被稱為合歡。

    它伸展的樹冠正沐浴天光,開著密密如針的淡紅花兒。好不招搖。

    當夏日清晨的涼風吹過,那些樹枝上的柔軟花序簌簌地顫動。

    而在樹旁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影,就好似乘著風來,風一過,他從風裏落下。

    玄青衣,桃花眼。

    他這次沒有遮掩他頂好的容貌。

    他隻是提著一壺酒,靜靜地靠在樹幹上。除此之外,他什麽都沒有。他不說話,身體也未動,衣袂輕微晃著。

    他仿若融進了窗外之景,難舍難分。

    雲岫立馬提筆。

    落筆成字——歪瓜裂棗,矯揉造作。

    他衝她眨眨眼,睫毛刷過瀲灩的雙眼,連笑容都是溫柔到漾著初生春水的。

    雲岫再添上幾個字——無聊至極。

    他啟口,每一個音都悅耳。

    雲岫大筆揮動——聽後爛耳。

    “可有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