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它想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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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晨拉著板車。
今兒個從西平王府裏收來的泔水將好幾個木桶裝得滿滿當當,快要溢出來了。
雲岫怕蕩漾不停的散發著神秘味道的泔水潑到自己的衣裳上。
雖然這隻是一件縫了幾塊補丁的舊衣,但被迫有了髒汙,心上還是過不去那道坎。
她走在板車的旁邊。
軟底布鞋刻意去踩司晨的倒影,在她看來,這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
她的腳尖點在他的“頭頂”,隻見影子微微搖動。
夜風勁吹,一片青綠的葉子飄到了她的鞋尖上。
“常言道一葉知秋。這才入夏,怎得就開始落葉了?”雲岫拾起那一片脈絡分明的葉子,指腹拈在葉片上,反複磨蹭著。
“夢蓮,你可有見過那些菡萏?”司晨忽道。
“當然。”菡萏就是蓮花的花苞,各種大小池塘都有成片的碧綠映桃紅粉白。
“那有沒有可能直到殘荷聽雨時,它們還未開放?”
司晨沒頭沒腦的問題惹得雲岫愣住了。
她還是回答道“極少數。”
極少數不代表沒有。
“那你可知為何?”司晨狡黠一笑。
“萬物生長有自己的規律,而這個規律我無從得知。”
“不不不,夢蓮,你總是喜歡將問題想複雜。”司晨扭了扭脖子,從早晨睡到傍晚再起,長時間臥床導致整個人軟趴趴的。
“那作何解?”
他們走的很慢,是為了顧及“司夢蓮”這個病秧子。
“很簡單,它想不開了。”司晨一臉無辜地說道。
“……”
她聽出了司晨的暗諷之意,一時語塞。
從無名島到揚城,再到雲殊城,團團迷霧籠罩著,還有很多問題留待解決。
她沒可能直截了當地跳出所有思維怪圈,更沒可能順其自然,任由事情發生了才追悔莫及。
“夢蓮,你是家中獨女嗎?”司晨說罷便後悔了,一般貧寒人家女子習武走江湖,多數都不會是獨女。
“我記不大清,應該不是吧。”她依稀記得自己有個妹妹,可一往深處想她的模樣之時就如同被濃霧遮了個嚴嚴實實,邊邊角角都不願露出。
“夢蓮,我真希望我是家中的獨一人,就是那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人。”司晨慘然的笑著,皎潔的月色映在他唇邊,化作蒼涼之色。
“可惜你家中有雙親,還有一個妹妹。”
“是。”
雲岫偏頭看向他,“此間事了,你便能休息了,不妨一個人外出散散心。”
“或許能休息吧……”他神色不豫,好似不想再就著這個話題聊下去。
雲岫沒深究。
她心底自有盤算。
狗爺那裏雲集各路英雄豪傑,並在島上與葉驚闌達成了交易,此人陰險毒辣,不擇手段,有著很明確的目標——奪下雲殊城。
西平王則是想要負隅頑抗,堅決不丟城池,不讓王位。作為一個官場的老油子,在和自家這個“孽子”互相算計的時候,事無巨細,麵麵俱到,安排得妥妥當當。表麵老好人,內裏如何,不得而知。
目前來看,雲平郡主才是最大的變數。雲岫覺得不大能摸準她的目的,隻能暫且做個推測。
她還沒有忘記另外兩個關鍵的人——析墨和元清澗。
他們在城中嗎?
打算做什麽?
好些日子沒有消息傳來了,櫻之可還好?
亂糟糟的思緒,不知怎麽理順,連線頭都抓不到。
她不得不說司晨適才說的話很受用,花都會想不開,人還想如何?
“夢蓮。”司晨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一個賣脂粉珠釵的攤子。
“嗯?”雲岫心不在焉地應著聲。
“送珠釵之類的物事會否顯得我太過庸俗?”
雲岫駐足,冷著臉說道“方才你還為我指點迷津,我看如今是你陷得太深。”
“是嗎?我……”司晨想要辯解。
迎麵走來的是兩個男子。
左邊那人一身青衫。
步子很急,兩人應是在爭辯一些事兒,著青衫的男子爭得麵紅耳赤。
路過之時,帶起一陣風。
雲岫聽得一句“扶疏。”
她突然睜大眼睛回望。
是他們!
他們在城中,是否就說明櫻之在城中!
“司晨,今夜給我留一道門就成。”
說罷,雲岫急匆匆地追上去。
待雲岫走遠後,司晨放好了板車,在攤子上挑挑揀揀。
沒人在意他選的是什麽花飾。
小心地跟在那兩人身後的雲岫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進了一家花樓。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多是道貌岸然。嘴上說著清高自持,內心裏的肮髒想法就沒斷過。
她扒拉著自己的荷包,摸出了五個銅板。
她捏著薄薄的五枚銅幣,百種滋味輪轉。
可以買肉包子、油餅子的銅板兒,在花樓前顯得寒磣極了,且不提能不能摸到花娘的手,可能連龜公都打發不了,更見不著老鴇。
“嘿,瞧這風把誰給吹來了,張公子裏邊請,木桃兒在樓上梳妝打扮呢。”龜公哈腰點頭,將張公子送進門後,小碎步挪著,奔到牆邊上。
他左顧右盼,沒人發現。
漆黑的夜就適合……
隨處大小便。
同狗撒泡尿占領地盤一個樣,龜公挺直腰板對準了牆。
雲岫躲在繁茂的樹冠中用手遮了眼。
到雲殊城後,諸事不順。
被晉南笙一嚇,從茅廁壁上滑下,一腳踩了蛆蟲。
狗爺給她安排了一個收夜香,倒泔水的“家”。
眼下還要蹲在花樓前的樹上看龜公撒尿。
她都遇上了些什麽事!
不對,她撒開手,定睛一瞧。
這裏正好瞧見一扇大開著的窗,在二樓。
燭火昏黃,倒映著獨酌之人的身影。
那人就坐在窗邊,手上翻著書頁,偶爾拿起酒杯,抬頭望月。
倒影不算壯碩。
這人能在花樓裏看書,喝酒。想來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富家公子,雲岫有把握一舉放倒那人。
她已經在估摸她到那扇窗的距離,在沒人發現時達成目的,以手刀劈倒那個公子哥兒,要是不從,匕首伺候之。
於是……
龜公提著褲子往回跑,她瞅準沒人,一躍而起。
穩穩地伏在外牆上。
倒懸身子,而後身子一卷,落在窗框上。
蹲身。
手舉起。
下一瞬便是落下,這個富家公子微敞著領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頸子誘人極了,可惜它將會承受它本不該承受的力道。
雲殊城的公子哥兒都這般放蕩了嗎?
她下意識地往上看,想要看清這人的臉。
四目相對。
“是你!”
兩人異口同聲。
葉驚闌沒想到這女子不見麵則罷,一見麵就恨不得把他送到閻羅王那裏。
雲岫收了手,跳進裏屋。
“早說是你,我便不會這麽辛苦了。”雲岫用腳尖勾過凳兒,順勢坐下,提起桌上的壺,往嘴裏倒了一口解渴,“什麽酒,寡淡無味。”
“早說是你,我便不會放你進來了,姑娘家逛花樓,成何體統。”葉驚闌奪了她手裏的壺,“摻了水的,雲平郡主要是喝得醉醺醺回王府,豈不是擺明了她出過門?”
“她可有將虎符交予你?”
“三日後。”
“我越發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心結易結不易解。”
“你像一個和尚。”
葉驚闌抬手摸了摸頭頂,“還未剃度。”
“和尚喜歡打機鋒,你也喜歡打機鋒。”
“……”天下間打機鋒的多了去了,豈不是處處都是吃齋念佛的和尚?葉驚闌合上書頁,“你還未和我解釋你到這裏來作甚?莫要同我講見我月下獨酌太過清冷孤寂,來陪我飲個三兩杯。”
“你都給我設定好了,我還有什麽解釋的餘地?”
“難道,你是來找花娘學學房中秘術?”葉驚闌俯身,在她耳邊輕語。
“是。”她大剌剌地直視葉驚闌,幹脆地答道。
他嗤笑一聲,這女子的臉皮越來越厚了,竟麵不改色地認了這些胡話,“就算學到了十成十的功夫,到時無人陪你練……豈不是荒廢了?”
“自娛自樂。”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他終於體會到平日他對雲岫的戲謔,雲岫被他以一言噎住的痛楚。
“析墨和元六在這樓裏。”雲岫仰頭飲盡,她對葉驚闌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事非常滿意。心情一好,願意同他透點風聲,因為還需要他的幫助。
葉驚闌挑眉說道“你想聽牆根?不過應該不會有櫻之的消息,隻會有各種擬聲詞。”
使人想入非非的擬聲詞……
“兩個男人?”
“誰知道呢?”
葉驚闌憋著笑,他對元清澗很了解,逛花樓無非就是尋樂子,而析墨……隻會守身如玉,最多跟清倌聊聊怎麽彈琴吹笛。哪來雲岫說的這般令人浮想聯翩。不過他不介意給她悄悄灌輸一些析墨的“壞”。
不管是從哪一方麵考慮,他都覺得這是有必要做的事。
“孟章昨夜到雲殊城外了。”葉驚闌話鋒一轉,“在狗爺那裏養傷。”
“司馬無恨呢?”
“沒了。”
“可憐一代武林豪傑就這麽隕落了。”雲岫接連歎息。
那時在半道上,三人圍著火堆。司馬無恨曾說起他這一生,還算得上滿意……
“隻是不知死活罷了,大抵上算沒了。”葉驚闌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這一生,做的壞事不少,但他真真是當得上他的名字。當時情況危急,孟章隨他一起墜落,盡管刀身插入岩石,畢竟力量有限,兩人往下落的速度不減。也許是受不住手腕上的鎖功針,又或許是怕連累了孟章,在他同孟章說了一句‘來日方長’後,便主動撒開了手。”
“敢作敢當之人,令人欽佩。”
“我隻是想告訴你,凡事都有因果,有人下了什麽決定,便會有什麽樣的結果,而你,無須將罪責全往自己肩上攬。”他溫柔地說著,“其實這樣不好,這是對愛你的人的懲罰,他們的痛苦不會比你少半分。”
“多謝。”
“櫻之一事,我當負大部分的責任,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析墨不會傷她分毫。元清澗礙於情麵,會聽從他的安排。再者,析墨將會出麵與西平王談,西平王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的合作是否能達成,達成之後會否同心,都還是個未知數。櫻之這顆重要的棋子要等到最後才能派上用場。”
雲岫沉思片刻。
葉驚闌所說,句句在理。
元清澗眼見著從葉驚闌這裏挖走十萬兩無望,定要和西平王府聯手,趁機達成盟友關係,為日後“清君側”做充足的準備。析墨作為橋梁,既想帶走軍餉,又想借這場鬧劇式的父子敵對來除掉異己,譬如葉驚闌。
既然他們認定了櫻之可以威脅到葉驚闌,甚至逆轉局勢。那麽,櫻之在雙方正麵對決之前都是安全的。
話雖是這麽說,但人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
雲岫把玩著狼毫筆,頭也不抬地說道“我想,聽牆根算是一件樂事,可以給平淡如水的生活提幾分味兒。”
“你想如何混進去?”
“此事需得葉大人鼎力支持。”
“若是你想讓我扮作女兒相,那是不成的。”葉驚闌生怕她獅子大開口,說上一句我不會彈琴唱曲兒,更不會做一個溫婉的解語花,唯有你這曾在無名島上一枝花可以勝任……到那時她仗著所謂的“理”能和他言說許久。不如先斷了她的念頭。
雲岫將狼毫筆擱在桌上,力道稍重,筆尖掉了些許墨汁,“我想親自去探探底。”
“綿羊一入虎狼窩,皮毛和骨頭渣都不剩。”葉驚闌譏嘲道,不是隨便一女子便可做花娘,風塵女子能從金主們身上刮下油,憑的都是一手好本事。
“不試怎知可行與否?”
“要如何試?”葉驚闌深知阻止不了她,隻得任由她去鬧騰。
“借你手藝一用。”
預感不妙。
當葉驚闌被推進小廚房,看著灶台邊上露出的一雙腳,那裏是有一人暈厥過去了,是誰敲暈了他?昭然若揭。
“飯菜裏下毒,多麽老套。”葉驚闌不屑地冷哼一聲,還以為她能想出什麽妙招。
“你先按我說的做。”
葉驚闌順從地開始切菜,每一刀的力度都是一模一樣,切下的菜丁更是勻稱到挑不出錯。
她“嘖嘖”兩聲,“果真是技多不壓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