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虎牙嶺往事
字數:9016 加入書籤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四起,抬棺材的幾人很穩。
每一步踏實了,讓人感覺不到是行走在什麽地方。
山路或是平地,沒人能猜到。
雲岫眼前一黑。
這棺材裏放了迷香。
她在失去意識之前,想了很多。
曾停在入城處帶他們往巷子裏走時也繞了好長一段,進了巷子後,曾停要求他們不能有任何火光。
摸著黑往前走,全憑曾停帶路,盡管她有留下記號,說不定等在暗處的人順手把記號給抹了,或是改在了別的地方,用以迷惑他們。
除了蒙歌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曾停裝聾裝瞎,任由他跟了過來。
想到這裏,雲岫忽覺,這一處可能是一個陣法,隨時可變的陣法……
曾停這陣法做得很精巧,讓入陣之人完全沒有察覺,直到有時間去思考,才會發覺不對勁的地方。
而後他以封閉的棺材將人抬去茶坊。
這是曾停的過人之處。
小心謹慎到極致的人,很難對付。
雲岫在思考之中,被慢慢滲入的迷香迷昏了頭。
好一個曾停!
……
“葉驚闌……”
她以為自己在夢裏。
有天光,有雲影,有他。
乍見之歡,讓她沉重的腦袋有一絲無法適應。
“醒了?”葉驚闌端著一碗米粥。
他擱下陶碗,把上了雲岫的脈。
脈象很亂。
同他第一次見雲岫時差別很大,他本以為修煉舜若心法的脈象就該是虛實交加。
然而在曾停喚醒葉驚闌之後,掩不住的焦愁,他支支吾吾地與葉驚闌講了大致的情況。
葉驚闌也將事情理了個清楚。
原來在棺材落地後,他存了心氣葉驚闌一氣,因故先開了雲岫這一個棺材。
拔了釘子,推開蓋子,隻見一張煞白的臉。曾停會一些簡單的岐黃之術,把脈後立即請了沙城裏最好的大夫來瞧,可惜大夫看過了,留下一字條——回天乏術。
這可難倒了曾停。
總不能把花鈿的主子的命給收了吧?
想想那個團團臉,啞著嗓子說話的丫頭,曾停又是一陣沒來由的不舒坦。不報恩反倒害了恩人……
造的是什麽孽啊!
他想到了葉驚闌,“啪啪”兩巴掌解了氣,扇醒了葉驚闌。
誰讓他眼巴巴地跟來窺探錦衣巷的秘密。
真是個討厭的男人,尤其是這張臉。果然和薛將軍說的一模一樣,靠臉上位的男寵,打了他的臉,心裏舒服極了。
可是在他看見葉驚闌猛然睜開的明眸時,他突然醒悟過來,這人早就醒了,就等著他這兩巴掌呢。
曾停咯咯一笑,圓圓的臉上隻剩了兩條縫兒,嘴皮子翻飛。
“葉大人?”雲岫支起身子,揉了揉太陽穴,這迷香後勁這般大,是出乎她意料的。
葉驚闌的神思被喚回來了,他拿著調羹剜了一小勺米粥,遞到她嘴邊,問道“可有好些?”
這碗粥放了一會兒了,熱氣散去,他便直接喂給她。
雲岫搖搖頭,推開了勺子,她不餓,無須進食。
“我隻覺很困倦。”雲岫應著,她探了探自己的脈,心中一凜,隨後她平靜地說著,“該來的,總會來的。”
她對自己這狀況沒有一絲意外,或早或晚,終會發生,隻是她沒想到會如此早……
“看來,你早就知道了。”葉驚闌歎了口氣,原主門兒清,又何須他多言。
“這是在虎牙嶺一役落下的病根。”
她總是漾著一層薄薄水霧的迷蒙雙眼看向了窗外。
似在回憶那一處的草木凋零,雪虐風饕。
“當時,盛京傳來星火令。”
葉驚闌是整件事的知情人之一。
去年冬月,先帝已去,朝政全數交由元清洄,還沒有正式登基的女帝仍然以帝王之令發至北疆,催促納蘭千凜盡快驅逐敵人,還北境一片清平。
元清洄在信中隱晦的提及若是再不結束,就斷了行軍糧草。
葉驚闌曾率朝中重臣上書勸諫,元清洄一意孤行,當著他們的麵送出了第二個星火令。
導致納蘭千凜選擇了最為極端的方式結束這場戰役。
她領了十六人就著夜色,自虎牙嶺一線天處給了敵軍首領致命一擊。
前方將領傳回消息,納蘭千凜和首領一命換一命。
“當時胭脂代了我。”她說起胭脂時,合上了眼。
但沒有熱淚從眼角處湧出。
她很鎮靜。
“但你在和敵方首領交手時,遭了暗算?”葉驚闌隻能這般推測著,這是最合乎情理的結論。
“萬蠱之王,在這裏。”
她戳了戳自己的心窩處。她的腦海中浮起了暮涯的麵容,那個總是以淺淡笑容對蒼生萬物的女子。她也如那般笑了笑,勾起的唇角沒有想象中酸澀。
虎牙嶺一役,敵軍失了首領,節節敗退。
待班師回朝時,唯有將軍不在。
“無解?”他指的是雲岫中的蠱。
“在城西三巷時,龍蝦大老爺洞穿了我的身份,錦箋閣的人知曉天下事,又怎會不知我從戰場上脫逃,甚至中了蠱?他贈了我一個消息。”
葉驚闌認為這消息定不是好消息,否則雲岫早就去尋解決方法了。
“蘇大夫。”雲岫輕吐三個字,而這三個字也是葉驚闌想到的。
他沉吟半晌,歎道“蘇大夫雖是妙手回春,但他有了自己這一生的嚴寒,不再醫人。”
“他有心病。大龍蝦與我說過,除非我有活死人,生白骨的能力,不然別想讓他出手。”
“此事與登天相比,登天是簡單的。”
這世間沒有一人有這樣的能力,醫術高明如蘇大夫尚且不能將嚴冬轉春,更別提平常人了。
“無礙,待我尋到挼藍之後,我也去和櫻之做個伴兒。”雲岫穿好了鞋,下床溜達。
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的多著嘴。
“析墨救了你。”
身後傳來這麽一句,雲岫驀然回首,揚起一笑,“是。”
“你強撐著身子,不告而別,獨自一人到盛京尋納蘭千漪。”他沒有以詢問的語氣,而是陳述事實。
“是。”她應得幹淨利落。
“析墨從北疆追到盛京城裏將你帶回,又養了好幾個月,身體將養好了些,你逮著機會腳底抹油溜到了淩城。”
那段煨著爐火讀詩詞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那個總是聲聲喚著她“軟軟”的男子現在在何地,她不知。
“是。”
葉驚闌笑起。
雲岫感覺到腰身一重。
那人環抱得很緊。
鼻息噴在她耳畔,蒸的她耳根子發燙。
“若是你在年節時與我相認……”葉驚闌喃喃著,如若當初知曉,會否免去她的顛簸勞頓之苦。
“然後就被葉大人送進了天牢。”她的臉稍稍偏了偏。
從不錯失任何機會的葉大人又有了理由去烙下一吻——隻怪她偏頭,正巧撞上了他的唇。
其實雲岫說的隻占一半的理。
他們在淩城相遇前可以說是毫無交集,如果年節時雲岫走到了葉驚闌跟前,葉驚闌恐怕會認為有人冒充,得細細核查一番,亦或是委婉拒絕照拂。畢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在名義上還是女帝的“幕僚”之一,不能落人口實。
情之一字,在沒確定心意前,隻為空談。
“今日不談別事,隻談談你我之間。”葉驚闌覺著在這裏聊聊人生也不差,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我們之間?”雲岫彎彎眼角,“怎麽個談法。”
“我應該對析墨抱以感激,晚些時候為他上一炷香。”
“……”雲岫心想,果然這人就沒安什麽好心。
“我胡亂說的。”一掃之前因蠱毒發作掀起的沉重氣氛,葉驚闌也鬆了一口氣。人在麵對生死難題時會不自覺地低落,他隻想她愉悅地過好每一天,有時候還會想起在無名島上曾有過的一個念頭,雲岫不再恢複記憶,就這樣做一個平常之人,擁有一段平凡的人生。
“他待你很好,卻在揚城時放棄了你。讓我撿了一個大便宜。”葉驚闌手上的勁兒重了些。
可雲岫知道,他們兩人由始至終一直在鬥,有一方稍不注意,便被另一人鑽了空子。葉驚闌這個“便宜”可占得不容易,可以說是賭上了自己這一條命。
“何來的便宜之說,我又不是個任人交易的貨物。”雲岫垂眸,眸光漸漸黯淡下來,想了想,她又說,“析墨與我隻是朋友,僅僅是朋友罷了。”
久伴未必能生情。
“他待你終究是不同的。”
“也許吧……”她不想深究此事,他從未越界,除去城西後山上他似是而非的話之外,他隻是個友人,一個與她一照麵就是生死局的友人。
況且在感情之中從來沒有先來後到的說法。
“謝謝。”葉驚闌忽道。
謝什麽呢?有什麽可言謝的?
雲岫不知。
似探到了雲岫的心思,葉驚闌解釋道“謝你沒被黑心狐狸拐到深山老林當壓寨夫人去了。”
她淺淺笑著,這是哪裏跟哪裏的事。
“葉大人,你的話越發甜膩,我的牙快受不住了。”
“先喝了米粥再與我提牙受不受得住的事兒。”
睡了兩天的雲岫摸了摸肚兒,同葉驚闌說了這麽多,確實覺著餓了。
端過米粥,她用調羹攪了攪,往嘴裏塞了一勺。
“好生香的米粥。”
她曾在淩城粥鋪前發出過如是感慨。
隻是當時她吸溜著鼻子,此刻她一勺接一勺。
看著她囫圇吞咽的模樣,葉驚闌有了一絲寬慰。
還是自己做飯的好,要讓雲岫下廚,簡直是一種折磨。
想到蒙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大人,你若想毒死哥哥盡管毒死好了,反正腿兒一蹬,眼兒一閉,這一輩子就過去了,但你不能用鈍刀子割肉啊。再讓雲姑娘做幾頓飯,哥哥是死不了的,慢性殺害不如一步到位啊。”
蒙絡也是第一次配合地站她兄長這一方,和葉驚闌委婉地表達了同樣想法——“沒有雲岫的飯菜就沒有慢性殺害。”
“你在想什麽?”雲岫挖完了碗底的殘餘,用錦帕擦了擦嘴角。
“在想你這蠱毒是如何被激出來的。”葉驚闌煞有介事地說著,怎能告知她那般殘忍的事?
“迷香……”
雲岫和葉驚闌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已問過曾停,他說迷香是以沙城最為常見的草藥製成的,本是沒有任何毒性,沒想到在你這出了事。”
雲岫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可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是哪裏有問題,她隻得說“許是剛巧碰上了那麽一味藥吧。”
“眼下你作何想?”
除去了心間的蠱,也了了一場事。
然而雲岫堅定地說道“將沙城蕩清之後,再離開。”
“好。”
雲岫有她自己的想法,既然她認為還撐得住,那便由得她吧。
“葉大人。”敲門聲響起,“賊……雲姑娘可是醒了?”
是曾停。
雲岫拿下了門栓,將曾停迎了進來。
“姑娘……多有得罪,小老兒在此給你賠罪了。”曾停抱拳致歉,他的尾指上勾著一串兒藥包,“這是補身子的草藥,還請笑納。”
雲岫接了,道過謝之後順手擱到了桌上。
曾停眼中有了喜色。
葉驚闌拆開了其中一包草藥,捏了一小撮在手心細細嗅著。
“曾老板出手果然闊綽。”他拈著其中一根褐色細杆,“迷穀裏的珍稀藥草,外人想盡辦法也無法求得一株,但在曾老板這裏就是按斤來論。”
“恰巧我認識裏麵的藥師,他在幾月前贈了我一些。並沒有葉大人說得那麽誇張,真要是按斤而論,我早就不做這賠本生意了。”
生意人將叫苦當成了習慣,隨時可套用上關鍵的詞句。
葉驚闌睨他一眼,“曾老板和那藥師的交情不淺啊,竟連生蛛子都有。”
曾停打著哈哈,“深淺撇開不談,我同他做過好幾次生意了,那裏邊采藥的人隨時可能跌落懸崖,有好幾次沒錢付給,就拿草藥抵了。生意和人情兼顧才能長久啊……”
“曾老板一片好意,雲岫感激不盡,如此珍貴的草藥還請曾老板收回吧,我受之有愧。”
“哎,這你可說錯了,寶劍贈英雄,鮮花贈美人,意味著要給到合適的人才能發揮真正的效用,難不成你要以寶劍贈美人嗎?美人會嚇破膽的。”曾停從袖袋裏掏掏,摸出了另一物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