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八章 如果我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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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煙杆滾落。
雲岫還能想起賽滄陵啜一口煙杆子,輕吐幾圈白煙的愜意姿態。
心中凜然。
賽滄陵的隨身之物會出現在這裏……
她想不出第二個原因了。
虞青莞蹲下身去撿長煙杆,她下意識地拉過衣袖遮掩指住尖上狹長的傷口,這是她從門縫中摳出這根煙杆子時被一處凸起的木茬兒勾掛出的深深傷痕。
後又想想,這太過多餘了。
“雲姑娘,事到如今,我……隻能求助於你了。”她垂眸。
周遭的溫度似驟降。
雨水滴落在傘麵上的聲音很是清晰,滴答,滴答,漸漸快了起來。
虞青莞探出手指,貼近了一灘冰涼的水跡。
身子猛地一顫。
從狹長傷口中滲出的血珠子在清澈的水麵上點開一朵花。
暈染開來的淺淺血色,有潦草的潑墨寫意之感。
她拾起了長煙杆。
從另一端吹起的風,掀了她虛虛抓著的傘。
傘麵在濕漉漉的地上飄蕩。
再度吹來的風,淩亂了虞青莞的三千青絲。
鬆散的發,由得雨水黏在了她的臉上,一縷,兩縷。
慘然一笑後,是失了精魂的訴說“昨夜曾停托我幫他辦一件事,去隨緣賭坊外為他拔一株草。我每日都要出錦衣巷到城中走一遭,想來姑娘也是知道的。今晨我醒得極早,出巷子時天還未見亮,因故往回走的時辰早了些,我在隨緣賭坊後拔了曾停要的那種草,發現賭坊的大門是虛掩著的。按道理來說,賭徒們不會一大早去到賭坊裏摸骰子,而賽掌事做事一向謹慎,不會平白無故地敞著門……”
她頓了頓又說,“自打雲姑娘同我說過隨緣賭坊曾被人貼過白色‘喜’字,我便懸著這顆心,沒想到……沒想到今日,我透過門縫子看見了……”
“空蕩蕩的屋子正中,有一張棗紅色的木椅,賽掌事就坐在那木椅上,以一隻手臂撐著頭。”
“呼——”疾風奔走,帶走了虞青莞的傘,大雨頃刻降下。
她沒有管顧自己的眼前盡是一串一串的水珠子滴淌。
“他的脖子已被人割斷。在人死後,身體會變得僵硬,殺他的人將他做成了那副模樣,以手支撐著他的頭顱,從眼眶中滲出的血跡早已幹涸,眼角和唇角之間拉出了兩條血紅的線,就在我撿煙杆子之時,那顆頭顱掉了,在地麵滾動,一路滾到了我的眼前……我從未見過那般景象,饒是我和曾停做了這麽久的鄰居,我還是害怕的。好像勾魂人就在我身邊,隨時可以帶走我的魂魄。我怕你不信,隻好拿著這物事來找你。”
“救救我。”她的眼神空洞,眼球上的血絲猙獰可怖。
雲岫怔住,賽滄陵真的死了。
那曾停當日去送的棺材,原本是想給賽滄陵的?
不對勁,那個棺木明顯比正常的要短上一截,隻能容一女子。
況且曾停問暮涯要了十兩銀子。
“雲姑娘,恕我冒昧……我去到你往日住的客棧中打聽了你的動向,沿路問人,好不容易才尋到這裏,瞧著天色隱隱不對,於是別上了傘,等你出現。”
這世上本沒有巧合,處心積慮地在拐角處等待你的人多了,也便隻能當做是巧合了。
然而這種巧合,沒人想要。
哪怕虞青莞是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姑娘,雲岫還是不想同她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見麵。
“為何不去找尋薛將軍,我想,薛將軍很願意庇護你。”沙城這潭渾水夠深了,她一個猛子紮下去定是不夠看的,說不準就送了命。
虞青莞捏了捏拳,又放開。
“薛將軍豈會管我們這等平頭百姓的賤命。雲姑娘莫要說笑了。”
雲岫輕蔑地笑起,“虞姑娘喜歡講笑話,把青梅竹馬的薛將軍撇到一旁,反倒來拉著我這一條賤命的平頭百姓,我是不是該想想,虞姑娘是在找個墊背的?或者是抓個人去到黃泉路上為你探路的?”
“雲姑娘,我從未有過這意思。”虞青莞急忙解釋道,生怕雲岫有所誤會。
雲岫站到她身邊,傘麵剛好能罩住兩個人。
“雨停後,你回錦衣巷吧,我去隨緣賭坊看看。”
虞青莞咬牙搖頭,“我不敢回去……”
“為何?”
“我家門上也曾被人貼過字。”虞青莞的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
其實她根本不用說出口了,話頭遞到這份上了,雲岫再摸不清她的心思,那便是白活了這十多年。
虞青莞怕自己也會和賽滄陵一般身首異處。
雲岫忽而想到一個要緊的問題“我記得賭坊中有很多夥計,照你這樣說來,賭坊隻剩下了賽滄陵一個人?”
姑且把他當一個人吧,說“鬼”未免太過膈應了。
“是。”虞青莞努力回想著方才目睹的情形,想要把隨緣賭坊裏發生的事描述得再詳盡一些,“我沒看見賽掌事的任一夥計。”
人間蒸發了?
好生奇怪。
貝齒嗑在朱唇上,這是她在思考的慣常模樣。
思來想去,沒有一點眉目。
“曾停讓你去拔什麽草?”雲岫問道。
“蛇草。”
虞青莞答的幹脆利落。
雲岫想到了曾停罐子裏的毒蛇,他自稱是隨緣賭坊外的毒蛇,那種小人得誌的小表情將他的心思暴露無遺。占了賽滄陵的便宜,曾停很開心,僅此而已。所以那不是曾停的謊話。
“別處沒有?”蛇草隨處可長,為何偏偏要隨緣賭坊那裏的。
酒罐子裏的酒也放了很長一段時間,怎沒見他拔草?
“曾停說,他的酒味淡了,要添一味,隻有被他罐子裏的蛇爬過的草才能提味。”虞青莞眉間微蹙,看樣子在思考曾停的用意。
雲岫平而緩地說著“他倒是個麻煩的人。”
“他很少讓別人幫忙。”虞青莞為他辯解。
她們在等雨停。
夏季的雨,來得快,去得快。在風雨還未盡數離去時,雲岫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個事兒“你很相信你的直覺?”
“是。”
“那你的直覺怎麽沒告訴你應該相信葉大人?”
虞青莞抿著唇,好一陣未答話。
或許她還沒找到合適的理由將此事給揭過去。
“葉大人是陛下親命的欽差,沙城一案不管結局如何,都會由他呈報給陛下。在定案之前,所有事宜皆是他一手操控。你找他是合情合理,找我才是不通情理。”
“我……”虞青莞歎惋道,“我原是想去拜會葉大人,但因了薛將軍曆來不喜葉大人,我不能明著去見葉大人。姑娘同葉大人交情匪淺,但望你能幫幫我。”
“這個答案看似有理有據,實則蹊蹺異常。”
虞青莞也知曉她匆匆答出的話裏滿是漏洞,“我不瞞著你了。”
“我覺著你還會繼續騙我。”
虞青莞稍有神采的眸子因為雲岫的話,瞬時黯淡了下,“我怕我講出真話來,你還是不信。”
“你不說,我怎麽回答你我信還是不信?”
青瓦房上空餘絲絲不肯斷絕的雨水還在往下墜。
虞青莞閉了閉眼。
一如她唱曲兒時候的澄澈嗓音,“我知道你是誰,從見到你的第一眼。”
“嗯?”倏而轉瞬,眸子裏的水霧迷蒙頓時消散開去。
“納蘭家的女兒。”
被點破身份的雲岫扯了扯唇角,她沒有驚詫。
她早該想到,世代交好的兩家人,打小見過幾次,虞青莞的性子又是敏感到了極致,被識破隻道是尋常。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麽我能看穿你的身份。”
“嗯。”她對虞青莞的興趣又多了幾分,原本想著她是個榆木疙瘩,也沒將心思多分予她一些。
虞青莞軟聲說道“最初我以為你是千汐,幼時我與她見麵的次數更多,可是你的眼神和她完全不一樣。”
“嗯……”她敷衍地應著。
“這種眼神,不是養在深閨的姑娘能有的。你可能不知道,在聽聞你的死訊後,我跋山涉水到北疆,在界碑處上了一炷香。”
“多謝。”
虞青莞自嘲地笑笑,“在你到沙城之前,有一人曾對我說,我將會見到納蘭家的女兒,我那時還不信,沒想到……你真就來了。”
“能否告知我,那人是誰?”
“無解。”
看來虞青莞是不會說了。
雲岫也就放棄了刨根問底。
她頓感自己又變成了一顆棋子,陷入了一盤棋局,被人拈起,放下,每一步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縱。
這樣的壓迫讓她很是不舒服。
想著自己早就跳脫出去了,繞來繞去還是做了那翻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的孫猴子。
“你就這麽信我?”
“除了你,在這世上我還能信誰呢?”虞青莞的眼中若有光,泛泛而起的光亮,是盈眶的熱淚,“虞家失勢,牆倒眾人推,我能留下一條命已是不易。能再度見到你,更是不易。”
“我們之間本沒有交集。”
“在我父親葬身火海之前,他留下一言——納蘭一脈可信者有一。”
“令尊之言不會是指我吧?”雲岫暗道不妙,這麽戲劇化的事怎會出現在她身上。
然,現實爽快地給了她一巴掌,教她認命。
“是。”
“……”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並且這是死也不肯放過她。
虞青莞又交給她一個小物件,“這是之前我上香時,在界碑旁撿的。”
雲岫一驚,而後,她連連道謝,收好了虞青莞遞過來的物事。
這是挼藍的長命鎖。
難道挼藍回過北疆?
事情越發亂了,她的心也隨之亂了。
“不知雲姑娘可是信我的?”
“自然是信的。”雲岫想要忘我地翻個白眼,老底被掀了,她還能不相信虞青莞說的事兒?
隻是其中的玄機,她始終沒能參透。
大概時間是最好的解惑人,如今她隻能等待。
“雲姑娘,我想活下去。”虞青莞捉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抱在胸前,眼神裏閃爍不定的光可以稱之為渴求。
她想活下去……
雲岫沉吟片刻,做了一個決定,“你跟在我身邊隻能是徒增性命之憂,不如在這附近等我,待我探過滄陵縣之後回來與你會合。”
“好。”虞青莞琢磨之後,也讚同了雲岫這個理。
她什麽都幫不上,反而會給雲岫添亂。
雲岫將傘塞到她的手裏,“保護好自己。”
“雲姑娘請多小心。”虞青莞背在身後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天知道她是害怕,還是興奮。
總歸,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她合上了眼,死命地摩挲自己的衣裙。
快結束了,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
滄陵縣。
隨緣賭坊外。
這條長街,和往常無異。
雲岫站在那,打量著賭坊的招牌。
像這樣的招牌,隨處可見。但雲岫偏偏就在那瞧了好一會兒,好似要將那張牙舞爪的字看出一朵花來。
這次,仍是雨過後,路麵騰起的水汽裏有淺淡的塵土味兒。
這次,沒有瞎眼的暮涯和她那撲閃撲閃明眸的小侍女。
她的視線往下移,賭坊大門的縫子沒了,大開的門,哪還有什麽細縫。
“賊丫頭,你來瞧什麽呢?”
她的身後乍起一聲笑。
她不用回頭也知是誰,因為除了曾停這個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棺材店老板,不會有別人了。
“瞧你。”雲岫望進賭坊裏。
“我今兒專程換了一身幹淨衣服,看來不用擔心錦衣夜行了。賊丫頭,我為你算過了,你命長著呢,要不來同我學學做棺材?”曾停的心情很好。
雲岫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屑賺黑錢,做人不可昧了良心。”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曾停的腋下夾著他的金算盤,“我賺的每一分都有頭有主。”
“那賽滄陵呢?”
曾停朝著大開的賭坊努努嘴,“死了唄。”
雲岫別開臉嗤笑著,她可不是在問這麽簡單的事。
“不是我做的。”曾停陰惻惻地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氣,“真不是我做的。”
“那你七月初六準備的棺木,難道不是費了一番心思?”雲岫挑起一邊眉,和曾停這種生意人說話不能太隱晦,否則他會和稀泥,亂打一通太極。
曾停捧著他的肚子,眼睛處的兩條縫子彎了彎,“如果我說不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