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 人不風流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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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驚闌但笑不語。
一向沉著冷靜的薛漓渢在看見那個物事的時候竟也會有些微動搖。
“薛將軍,我到沙城後還未嚐過滄陵酒。”
隨著人群朝某個方向移動,葉驚闌忽而想到了什麽,同薛漓渢說道。
薛漓渢摩挲著手中攥著的東西,神情緩和多了。
他勾勾食指,招來了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的羅小七。
“請給葉大人備一壇子滄陵酒,切記不可讓酒坊老板往裏頭摻水,多謝。”
他待手下素來很謙和。
不,應該說他對所有人都很謙和,獨獨少了個葉驚闌。
待羅小七走遠後,他斜睨葉驚闌,沉聲道“你可以說了。”
葉驚闌微微頷首,他瞥見薛漓渢眼裏的風雲聚散,壓低了聲音說“薛將軍的金瓜錘在我手上。”
“我知。”
自那日蒙絡順走了一幹證物,就再也沒還回去過。
薛漓渢並不會認為葉驚闌是安了好心,想要將這些東西歸還於他。
甚至覺著葉驚闌這是多此一舉,難不成蒙家兄妹倆還能把他的兵器埋在荒郊野嶺,成心拿他取樂?
因故,他嘴角往上揚至一個說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弧度。
“葉大人是同我炫耀你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最要緊的證物嗎?可惜還是未破案,皇都來的欽差不過爾爾。”
沒有管顧薛漓渢的譏嘲,葉驚闌自顧自地說著“那金瓜錘,是你平常使的那個嗎?”
當他提及這一點,薛漓渢臉色微變,隨後斬釘截鐵地答道“不瞞你說,我這一對金瓜錘比別的金瓜錘要重上二兩。”
“你自己有改動過。”葉驚闌沒有詢問,隻是在陳述事實。
“是,此事不為外人所知,案發後,我確實丟了那對金瓜錘,而被你屬下帶走的那一對,正是我的。”他早就在手中掂過了。
葉驚闌避開了急匆匆地撞上來的路人。
路人的肩膀沒能順利與葉驚闌相碰,在他回眸之際,眼裏是隱隱的怒色。
葉驚闌回以一笑。
怎麽?惡犬咬人了,還能咬回去落下一嘴毛?
他不是同類,更不會想著要一口撕扯下這些人的遮羞毛。
沙城人,當真是有趣極了。
尤其是滄陵縣的人,恨不得把每一個不屬於這座城的人趕盡殺絕。
“我昨夜仔細看過了。”
“我利用職權之便也查探過。”薛漓渢毫不掩飾地說著。
葉驚闌朝著羅小七消失的地方遠望,岔了個話題,說著無關緊要的事“羅將軍的功夫不差。”
“自然,他自小隨我一塊兒習武,比我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還要勤奮許多的。”
“聽聞將軍幼時習武乃是起的比打鳴的雞早,睡得比看院的狗晚。要是照將軍這麽說來,羅將軍豈不是不需要歇息了?真是個刻苦到極致的人兒呢。”
“話不可說滿,滿則溢,人不可做得太完美,完美則缺。”
葉驚闌變戲法似的憑空捏住了一顆金珠子,“有無這個可能?”
“別人有,小七應當沒有。”
“看來將軍很是相信自己的下屬。”
“彼此彼此,葉大人能將沙城的暗線交予不長腦子的手下,我又為何不能全心信賴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薛漓渢的嘴還是這麽毒辣,教葉驚闌討不得一點好。
相視一笑。
兩人就像是有著十足默契的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不和諧!
要是換了雲岫來瞧,自會冷眼觀之,再歎一句,厚臉厚皮的人終於搭上了死對頭。
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暫時的朋友。
薛漓渢和葉驚闌之間沒有血海深仇,能走到一處很是正常。
“羅小七今日當著陛下的麵殺了她的貼身婢女。”葉驚闌隨口提了一句。
薛漓渢接了話“滄陵縣免不了一劫,若是因了這事,真相能提前大白於世人麵前,未嚐不可。”
“一個真相讓千人無辜受牽連,甚至丟了命,值得嗎?”葉驚闌似喃喃自語。
薛漓渢闔上眼,深吸一口氣,“或許是值得的。”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如果真相與這些人無關呢?豈不是枉顧性命……”
薛漓渢猛地睜眼,與那一雙沒有笑意的桃花眼有了目光交匯。
他的眸光一黯,刹那間雲翳聚合,凝集於一點,他抬眼,他轉瞬,都帶著將要下一場大雨的陰沉。
他啟口道“雲鬢、花顏、芙蓉帳會毀人意誌,遲早讓侍兒扶著嬌軟無力的身子走一步喘三口。戰場上是無所謂犧牲的,而且有些必要的犧牲是無可避免的。沙城若是不就此整肅風氣,今後不管吏部派誰到任,免不了被生性即惡的人搞到腦漿四濺的結局!”
哪怕聽出了他對自己在盛京城裏的生活的譏諷,葉驚闌也不以為意,同薛漓渢較真,是沒有意義的。
他打著嗬欠,“你當與英年早逝的納蘭將軍好生探討一下戰場奧妙。”
“納蘭將軍乃奇女子也,隻可惜天妒英才,紅顏薄命……說起來,我還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薛漓渢歎惋道。
“我倒是有些好奇,若她在沙城,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葉驚闌挑眉,稍偏頭看向薛漓渢。
薛漓渢鼻息之間噴薄出的不屑是對葉驚闌的鄙夷,“她不會和你一般娘裏娘氣的,你且把心好好地擱在肚子裏。”
“誰知道呢?”
葉驚闌遠遠看去,正好能看見摘星閣的招牌。
許是燈紅酒綠易迷人眼,行走在這一片的路人臉上除了有滿足而幸福的笑,還有一絲迷茫,過了今日不知明日的迷惘。
葉驚闌的手往樸實無華到有些簡陋的招牌一指,“薛將軍,難怪你一直把我往這邊帶,原來是將軍見佳人的老地方啊,不對,應為好地方。”
他將“好地方”三個字咬得很輕,輕到像是給人搔癢癢,癢癢沒解,反倒使人更癢了,同樣的,他說得很慢,慢到老驥拉車一般,一步三晃,左偏右倒,尋常的馬匹走一個時辰,它得走一天。
薛漓渢不禁在心裏腹誹道難道不是葉驚闌一口一個將軍又有意無意地用手臂在後麵推著他走,誰會莫名其妙地走到這裏?這下還被惡人先告狀了。
但他寧願吃了這個啞巴虧也不想和葉驚闌理論,他作恍然大悟狀,說道“摘星閣是沙城最大的花樓,說不準有線索,我是個武將,直白一點說就叫粗人,不懂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特地請葉大人到此地細致地查一番。有線索是最好的,沒有線索也安了陛下的心。”
葉驚闌連退三步,朗聲道“張嘴就來的胡話,將軍敢隨便說,我倒不敢隨便聽!”
“……”
他繼續說道“你哪是什麽不通文墨的武將,人不風流枉少年,就差關不住這滿園春色了!手中分明抓著女子的繡帕,我想,普通閨中姑娘不會這般大膽,定是花樓女子一見傾心贈予將軍的。”
“……”
薛漓渢感覺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這不是葉驚闌硬塞給他的嗎?方才還勸著他收下,用來包裹小物,怎得就變成了花樓女子一見傾心贈情郎的物事了?
男寵就沒一次安了好心的。
葉驚闌不動聲色地裝著傻,將周圍的人都吸引了過來,路人紛紛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薛漓渢。
年輕些的姑娘家遮遮掩掩地在寬袖後議論,這可是沙城的大事啊!竟有不要命的女子敢送薛漓渢貼身的手絹兒……而且薛將軍居然就這麽收下了,還緊攥在手中,為何……為何那贈帕之人不是自己?再膽大些就好了,有時候就差那麽關鍵的一步,沒能跨出去便會追悔莫及。她們垂下頭絞著手中的帕子,想象著自己的繡帕能被薛漓渢拿在手裏,心思各異。
有幾個眼眶中閃著淚光的阿媽,瞧著薛漓渢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慈愛之感,這榆木疙瘩總算是開竅了,不枉阿媽們明示暗示牽線搭橋,真是操碎了心啊。但是……那人絕不能是摘星閣曾經的台柱子——虞青莞。為何?沒有為何!人活一世,要是把每一件事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青紅皂白分個通透,哪來的煩心事啊?阿媽們一把鼻涕一把淚,隨手抓抓,身邊賣貨小哥的肩頭適合蹭眼淚花兒和鼻涕泡兒,正好,正好!
被蹭了一身眼淚花兒和鼻涕泡兒的小哥們,目瞪口呆。這種感覺就像供奉多年的神突然踢倒了自己的神壇,告訴虔誠的信徒你們別作無謂的供奉了,我要享受紅顏在身側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怎麽可以這樣呢!年紀不大的小哥振衣拂袖而去。
當然,還有些溫吞的大叔持中立態度,男兒成家立業並重,挺好。
薛漓渢忍受著這些古古怪怪的視線,怒瞪葉驚闌,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哎喲喂,哪陣風把公子吹來了呢……”婉姨忸怩著,搖著手絹跨過了摘星閣大門前的小拱橋。
這座拱橋挺精致的。
一般來說,能與精致掛上鉤的小,十有真的很小。
若非橋下還有潺湲的流水,水底有被婉姨的腳步驚動的紅鯉魚的話,葉驚闌真不會認為這是一座橋。
婉姨笑得花枝亂顫,“風離公子,今日想聽什麽曲兒?”
她本以為薛漓渢已經夠得上人間俊美男兒,但他和身邊的葉驚闌比肩站著的時候,婉姨還是偏向了那個僅有一麵之緣的男子。
“你是……你是那日出手闊綽的公子的友人!”婉姨驚喜地叫出聲,她自作主張將“隨從”換成了“友人”,怎麽能讓這麽一個男子當那個挖鼻孔的土老帽的隨從呢?
她在暗喜自己沒有認錯人,而且美貌的回頭客會讓自己信心十足。盡管這與她的風韻猶存沒有絲毫聯係,但她還是要自我催眠一番。
“幾日不見,婉媽媽越發的年輕貌美了。”葉驚闌說著客套話,畢竟女人就愛聽這些漂亮話。
果不其然,婉姨聽後笑得更是合不攏嘴了。
薛漓渢拔足過小橋,將那些灼灼且好奇的視線連同這一捧一笑的兩人丟在了腦後。
一襲青衣在戲台子前安穩落座。
曲中人變作了看客,是何種心境?
人道是心隨境轉是凡夫,虞青莞不是俗人,她坐得很是端正,認真地望著台上。
雲岫則是接連打著嗬欠,她自認不是什麽風雅之人,但她從未有過這般一聽綿綿唱腔就困倦的時日。
台上咿咿呀呀。
台下嗬欠連天。
台上卿卿我我。
台下翻著白眼。
約摸是缺一知己陪同看戲吧。雲岫這才想起了某位紮眼的大人來。
她瞥見了端坐著的虞青莞一臉嚴肅。
虞青莞不唱曲的這些日子裏,擇妍順利上位,成了摘星閣的台柱子。
這個浮華的塵世間裏,沒有誰離開了誰就不能活,有的隻是新人不斷地取代舊人,洗刷掉前人留下的痕跡。短短數日,那些曾要虞青莞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的公子哥兒們破了初初立下的“絕不再入摘星閣”的誓言,再將虞青莞從記憶中拎了出去免去自己的歎息不已,最後接受了既定事實——擇妍。
擇妍在台子上站定腳跟,掃視台下眾人,終是隻盯著作為看客的虞青莞。
“奴家今日唱的曲兒名作——怨郎辭。”擇妍清了口,聲音幹脆清亮,與虞青莞淡淡的音不同,她的聲音是帶有攻擊性的,是招搖且放肆的。
一如她敢在一眾公子哥兒麵前唱《怨郎辭》,驚得婉姨一個不穩,險些將她那恨不得鑲上金的大門牙嗑上門檻。
台下已起哄鬧聲。
婉姨揮著手帕,示意擇妍住口。
可惜擇妍裝瞎了。
她偏要!
誰教那個青衣女要再次出現,誰教那個令人厭惡的女子要坐在她眼皮子下。
擇妍手中的小鼓槌落下,“咚——”
她啟了口。
虞青莞就那麽癡癡地看著她,凝望著,忽然哽聲,酸澀嗆出了喉,淚濕青衣袖。
“青莞……”
她在台下聽曲看戲,另一人在後座看她。
總是在午夜夢回時才能真切感受到的虛幻之人第一次離得這麽近,觸手可及。
薛漓渢伸出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