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六章 一吻封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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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絡強烈要求並承諾給予幫助人一個捉弄人的小玩意兒為前提條件下,雲岫終是點頭應了。
為她準備了一桶子熱水。
泥猴子討了雲岫一身幹淨的衣裳,在屏風後褪了自己髒兮兮的外衫。
“雲姑娘,殺人償命!謀殺小姑娘要被閻羅王打入十八層地獄!”蒙絡的小手剛探進澡桶裏,便扯著喉嚨叫囂道。
“我就是閻羅王。”
一個沒有感情的應答機關人。
“你這樣會被黑白無常給收了的。”蒙絡伸出個小腦袋來。
藏在屏風後的自脖子畫出一道線,那道線以下的全是髒汙的泥垢。
雲岫滿不在意地說道“閻羅王不畏懼小鬼。”
她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蒙絡的臉上,仔細地勾出這張臉的輪廓。
蒙絡立馬明白過來,這人罵她小鬼呢,氣不打一處來,又隻能咽了一大半,“嘿,你這人怎得總喜歡占便宜。”
“便宜不占非好漢。”這還是從蒙歌那裏學來的話,沒想到發揮了用途。
被人噎到說不出話來的蒙絡用大木瓢子來回舀水,祈禱快些涼下去。
而蒙絡這隻泥猴子要洗澡的事就像一顆鬆散泥蛋子,投進湖裏壓根沒掀起波浪,就連漣漪都僅是小小一圈,可以忽略不計。
雲岫沒有再管顧那隻玩水的泥猴,腦子裏思來想去,全是那些沙城裏那些奇奇怪怪的人。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她攤開那一卷白紙,上麵的墨跡已是泅開了。
啜起嘴吹氣。
接下來是哪裏了……
虞青莞主動找到了她。
就像侯寶兒找她一般,毫無預兆,卻又偏偏挑中了她,侯寶兒自己露馬腳,虞青莞亦如是。
虞青莞想要將雲岫丟入謎團中,因此來回拉扯著她。一會兒是曾停,一會兒是賽滄陵。
她怕不足為信,還帶來了賽滄陵的長煙杆子。
還特地表明了自己的門上被貼了白字,在之前,她已再三強調了這個標誌物的含義,成功賴上了雲岫。
這裏依舊是存在疑點,是誰告訴虞青莞,她的真實身份?
雲岫一手支頭,殊不知指尖上沾染了墨汁,點在了自己的臉上。
是誰……
隨緣賭坊後小巷子直通的那個長滿荒草的蛇院,那些淺淺的腳印,並不是虞青莞的。
隻是穿著虞青莞的鞋罷了,能踩出這麽淺的印子的人,功夫不會太差,畢竟要借力,再落到院中。這個人是誰,雲岫暫且不知。
羅小七?想來羅小七很久沒和虞青莞有所交流了,虞青莞本人為了脫幹係,和人勾結用這個法子陷害曾停,羅小七一定是被排除在外的,因為他是個正直的人。
可以說,羅小七沒有撒謊,一句話也沒有。
異族人的新年,虞青莞引著雲岫一同去到繁華大街,讓她又一次與沙城人的惡劣性子有接觸。誰殺了元清洄的貼身女官不重要,重要的是,使得雲岫相信,沙城人就是這樣的,而大方善良的自己,怎麽看都是好無辜,好單純。
話又說回來,虞青莞確實無辜,確實單純,除了當個領路人,她什麽惡事都沒做,操刀的是別人,下毒的是別人。
雲岫到了熱鬧的大街上,又一不小心便瞧見了侯寶兒和擇妍的“暗中交易”,其實不然,雲岫不大懂唇語,由著葉驚闌說了一句“喏,報酬。”她當機立斷,選了擇妍,把侯寶兒丟給了葉驚闌去追。
可是到最後,雲岫發現侯寶兒給的錦囊中裝的不是報酬,是藥方子,擇妍的嗓子不好了,找老夥計侯寶兒尋了個藥方子,為何不對外說?這不還要賺月錢嗎?唱曲的清倌最怕的便是嗓子不好,隻能藏著掖著悄悄搞點藥來。藥材何處尋?找曾停!
擇妍當夜寫寫畫畫,全是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為了打動曾停那一顆米大的良心。到最後,她放棄了,因為她收了枕玉一籃子白色“喜”字。枕玉喚出了玉淑,殺了這個總愛壓她一頭的新台柱子,當真如玉淑所說,往日怨近日仇,想殺就殺了。
這些日子死的人那麽多,還差一個擇妍?
要虞青莞去見羅小七很容易,隻需要告訴她——我懷疑上了羅小七。
虞青莞又驚又喜,人人都願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於是她去了。
羅小七自然是囑咐她茲事體大,萬萬不可胡亂生事之類的,雲岫不用多想,也能猜測到大概。
可是,細想之下,葉驚闌當時讀錯了唇語,是人太多,沒瞧清楚,還是故意為之?
饒是如此,她還是把近日所得寫下,交給了葉驚闌,由他來定奪。
雲岫臉上的墨汁倒是幹了,結成了一團黑。
“姑娘,你餓了別吃墨啊。”蒙絡咯咯咯地笑著,穿著雲岫的衣裙有些不合身,但別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種類似“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
不能稱為可愛,可愛在很多成熟的字眼前不值一提。
蒙絡提起裙擺,拖到地上的裙擺倒像是宮宴上的華服,她福了福身,“雲姑娘,快說俊。”
“俊。”雲岫伸出手捏住了湊過來的蒙絡的鼻子,“你這一身奇怪的打扮,你家大人一眼便能識破你去做過什麽,掩耳盜鈴,欲蓋彌彰。”
雲岫順手將桌上的物事覆了過去。
蒙絡一拉下眼瞼,做了個鬼臉,“我做過什麽?偷穿雲姑娘的衣裳?”
“泥猴子。”
“黑臉。”
雲岫找來一麵銅鏡,這才知道蒙絡怎得一個勁兒喚她黑臉。
她用錦帕蘸了點茶水,拭去了黑印子。
蒙絡眼巴巴地湊到了雲岫身邊,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來轉去,眼風到處飄,恨不得把木桌看出個洞來。
“你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情書?”蒙絡的手指頭橫向了覆著的紙頁。
雲岫毫不在意地拈起一角,翻給蒙絡看,“我可沒有蒙芝芝一心表白一位棺材店老板的閑情逸致。”
蒙絡噘嘴,“你別晃啊,我還沒看清呢。”
“反正不是情書。”雲岫不知從什麽地方摸了一個火折子,將桌上的疊好的紙點著了,她眨眨眼,“要是情書的話,定不會寫給葉大人的,且把你那顆心放回肚子裏揣好了。”
蒙絡伸出手,想要阻止火苗往上竄。
雲岫有意無意地別開了蒙絡。
“怎麽,我燒了你口口聲聲說的情書還不好?”雲岫故作不解。
蒙絡跺跺腳,誰要那勞什子假情書,況且雲岫也不是她的情敵,是她夠不上資格啊,還沒比,就先敗下陣去了。
她要的是上麵可能添過的字跡。
“好,當然好,這樣我便少了一個情敵了。”蒙絡扯起的笑容裏滿是憤憤不平。
她的眼珠子又轉了一個圈,壓低聲音說道“雲姑娘,咱們來交換吧。”
“交換衣物?我並不喜歡你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衣裳。”雲岫偏偏不給蒙絡一點機會。
蒙絡覺著自己和一隻被老虎擒得死死的小狐狸似的,動彈不得。恨不得抓耳撓腮想出辦法的她,此時有些抓慌,眼前這人不肯上道怎麽辦?
念頭一轉,既然燒了,她換來也無用,不如給老愛擺出一副“成竹在胸、了然於胸”的臭臉的雲姑娘使點絆子。
她拉長了調調說道“雲姑娘可知當時是誰給你飯菜中下毒的?”
“左不過燕南渝屋中的人,但不是李壯實。”
“你怎能斷定不是李壯實。”
“老實,和你不一樣。”雲岫看一眼她,一笑嫣然。
“你怎不猜猜是虞姑娘?”蒙絡這隻小狐狸開始了自己的表演,誆騙誆騙,一邊誆一邊騙。
雲岫的一臂支著頭,打了個嗬欠,“她在屋後剝豆子。”
“剝豆子和下毒可以並存。”
“那李壯實與她非親非故為何要幫她打圓場?”
“興許是趁著李壯實尿急……”蒙絡頓了頓,梗著脖子又說,“誰知道她那壞心腸的女人會不會溜進去下毒呢。”
“嗯……”雲岫敷衍地點點頭,“李壯實可能不大會出現這種情況。”
“嗯?”蒙絡擰緊了眉。
“他不怎麽飲水,而且有一個毛病。”
“什麽毛病?”
雲岫不自覺地叩擊桌麵,一字一字地說“腎陰不足,虛火上炎。”
“你這不是說人家腎不好嗎?”
“我可沒說。”雲岫聳聳肩。
使絆子的事兒就此作罷,蒙絡一溜煙兒跑的沒影了。
雲岫瞥一眼地麵已然燃盡的紙。
上麵沒寫什麽要緊的東西,蒙絡看去了也無妨。
後又想想,最好是沒看清吧……
蒙絡那個問題,她早就想過了,隻有一個答案——為了借此事困住虞青莞,保留證人,還為了演那一出戲給“侯寶兒”看。
至於是葉驚闌還是燕南渝下的毒,好像無關緊要,左不過那兩個人的壞心眼。藥倒蒙歌……
雲岫更偏向是燕南渝出的主意,誰讓蒙歌吵吵嚷嚷擾了別人清靜地呢?
引蛇出洞前先藥倒一個人當餌,選雲岫還是選蒙歌,定是蒙歌。
而章銘究竟有沒有背叛虞大人……她隻笑笑,是非不可定奪,既然是一出戲,那便隻當是一出戲吧。
忽而想到了一事,她從懷中掏出花鈿給的素色荷包,曾停說過,裏麵的東西,是能夠勸阻她的。
那麽,其間事物該是有多麽令人震驚?
很遺憾,裏麵除了一個胭脂盒子,什麽也沒有。
雲岫長舒一口氣。
曾停應是沒收走其中任何物事。
她摩挲著胭脂盒子。
一般來講,胭脂盒子皆是雕刻花草,或是點綴以色彩,這個盒子不同,是雲霧繚繞的峰巒。
雲岫?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麵子,雲岫……胭脂……
嗯……
雲岫將胭脂盒子收入素色荷包,係好了放在貼身衣袋裏。若是當時,確實能勸阻她,隻可惜,如今隻能在迷穀裏把身子養好。
不過,很多事不用急在一時。
葉驚闌蜷起指頭敲在了窗框上。
“一鍋泥土豆。”
“好。”她應了聲,燦然笑起,有什麽事兒比慰藉自己的肚子更重要的呢?
她相信葉驚闌不會真煮一鍋泥土豆的。
蒙絡端了個青釉瓷碗,筷子敲在碗邊,“叮叮”作響,她苦著一張臉,“真是一鍋泥土豆。”
“泥猴子配泥土豆,甚好。”
緒風未歸,好像真就去看半山腰的美景去了。
葉驚闌執起筷子,久久沒落到任意一盤菜裏。
雲岫嚼著土豆,停了筷子,待吞咽後,一臉疑惑地盯著他,“什麽美事能讓葉大人這麽出神,連飯都不吃了?”
“秀色可餐。”
“噗嗤。”蒙絡將土豆泥噴到了碗裏,她抬起臉的時候,苦哈哈的模樣讓人見了不禁可憐上了。
葉驚闌撤了蒙絡跟前的碗,“去換一隻。”
蒙絡蹦躂出去了。
“我見你懷揣著心事。”葉驚闌擱下筷子。
“無事。”雲岫扒拉著碗裏的米飯。
他自嘲地笑笑,“看來真是我多想了。”
“歇息幾日便好。”
雲岫漫不經心地落筷,夾菜,送進嘴裏,細細地嚼。
她突然覺得嘴裏的飯菜索然無味,又揚起一笑,“你還未回時,我同蘇大夫聊了幾句。”
“他不常說話。”
“也許是見我不大能看懂唇語,他終是出聲了。”
葉驚闌夾了一筷子青葉子到雲岫的碗中,“許多人見了他隻能慢慢辨識他的唇形。”
蒙絡拿了一副幹淨的碗筷回來,擱在桌上,“我晚些回來吃。”
“這麽晚了出去作甚?”葉驚闌並不擔心她會遇上危險,迷穀裏山腳下多是農人,半山腰多是藥師,能傷蒙絡的人屈指可數。
“寧寧在喚我。”
蒙絡撂下一句便撒丫子跑出了院子。
“迷穀是個好地方。”雲岫喃喃著。
暮色四合,星子若隱若現。
這裏不同於沙城,像硬生生地擠進沙城範圍的一處幽靜的聖地,無人擾,歸於質樸無可厚非。
“迷穀確實是個好地方。”他的聲音很淺,如同遠方傳來。
好似無法觸及的輕輕淺淺。
而他那雙瀲灩的桃花眼從所有事物裏浮現,真切到讓人感到不真實,一瞬間充滿了她的靈魂。
如果這十丈軟紅之中還有什麽可以詮釋所有感情,那麽,一定是以一吻封緘。
她在那雙眼裏仿若看見了這世上千般萬般的憂鬱,哀傷,好像很遠,卻又很近。
他像是在逃,掠出殘影在她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