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二章 事常與人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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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百靈的解惑,兩人不再逗留。

    這個藥園子並不歡迎外來客,而他們也不是客,常保持自覺是他們的做人準則。

    當然,臨走,不忘雁過拔毛一般順走了兩株昨日瞧中的那一小塊地裏的藥草。

    蘇翊又下了山。

    他今日拎了一個小包袱,路過小院時,他滯住了腳步。

    望了望院子中沒人,他徑直推開了籬笆上的小門,一步邁進了院子裏。

    用衣袖撣了撣石凳上的細微灰塵,落座。

    他不明白自己在等什麽,大抵上隻是為了等一個交代吧,給自己,給院子裏的人一個交代。

    偏向正午的日頭曬得他從發間淌下些許汗珠子,順著額發,至鬢角,至鼻翼兩側,他沒有抬手拭去。

    這是上天的恩澤,哪怕是自己不大喜歡的,他也得受著。

    蘇翊垂眸緊緊地凝視自己從手腕橫紋起往上延伸的深紅一線,沒有歎息,他嘴角隱隱噙著笑意。

    等了近半個時辰,蘇翊抬頭望了望頂上日頭。

    從竹簍子裏取出了幾個紙包,裏麵全是給那個病入膏肓的姑娘準備的吊命藥,沒辦法救命,僅能吊著她那一口氣讓她將心願了了。

    若不是欠了緒風的一份情,自己又怎會這般勞神費力。

    錢財易還,人情債難還啊。

    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的淺藍色長衫,將係在腰間的玉佩正了正,又用袖子將玉佩表麵擦了擦。

    盡管那塊玉,本就很幹淨。

    他琢磨了一刻鍾,去到小廚房裏,伸手探進灶中取了一塊木炭。

    總不能教他學了那些盜賊的行徑破門而入隻為拿紙筆吧?

    蘇翊以木炭在石桌上寫了一個簡單的藥方子,再簡單寫了下如何煎煮。在他想來,這算是附書一封了,算是全了自己的心意。

    他將木炭隨意地放在了桌上,手指上的黑灰在藥包上蹭了蹭。

    一不小心踢倒了腳邊的竹簍子。

    他彎下腰想要扶正它,卻瞥見從簍子裏傾倒出來的物事。

    其中有一卷劄記,小而薄的木片子上有一些文字,因了時常拿出翻看,木片子的邊緣不再硌手,被他這雙手打磨到有些墨跡已然褪了。

    他撿起,笑意盎然。

    頭一遭見蘇翊這般開心。

    他將這一卷劄記捧起,啜起嘴吹了吹上麵沾惹上的塵土,再用懷中放著的一方繡著芝蘭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盡,不放過任何一處邊邊角角。

    “蘇大夫。”

    一聲輕喚讓蘇翊下意識地將劄記塞進了衣袖中。

    來人並不是雲岫,更不是葉驚闌,而是那個小藥童——百靈。

    他以口型回應著百靈。

    百靈見到了他便已是掛起了笑,她一麵推開籬笆上的小門,一麵說著“蘇大夫,師父今晨命我去挑揀些箱子裏的藥,好不容易找齊了,去到你屋子外竟發現大門上落了鎖,幸而能趕上,否則回去又得挨上師父一頓罰。”

    蘇翊深知藥園子裏的規矩,被百靈一口一個師父喚著的那人重男輕女,除了不讓百靈上山采藥之外,園中的髒活累活沒一件能免的,他隻得慶幸自己還在這個小院子裏多停留了一陣,等著她送來了藥,沒給這個無辜的姑娘造成困擾。

    百靈眼尖地瞟到了他衣袖裏露出的劄記一角,飛速將目光挪到別處。

    她站在石桌前,念著桌上深淺、粗細不一的黑色字跡,隨後仰起臉,“蘇大夫,這是個什麽方子?青絲藤,寐禾,明蘇子……這些全是性溫之藥,一同入藥可延緩病情,這院中可有人生了重病?”

    蘇翊未答話,隻是彎下腰揀著散落在地的物事,盡是些老舊的書和幾個裝了藥的紙包。

    百靈的手指和衣袖上沾了黑灰,她一拍腦袋,自顧自地說道“師父交代的另一件事我還未做。”

    她趕忙放下了手上拎著的小竹籃,飛快地同蘇翊道別後,跑出了院子。

    待蘇翊將竹簍子重新裝好,他在簍子蓋上了一塊薄棉布,把四個角係在了簍子上,再壓好了蓋子,這下那些東西便不會從簍子裏倒出來了。

    他背上了這個竹簍子。

    “蘇大夫。”見蘇翊背了個滿滿當當的竹簍子,葉驚闌問道“蘇大夫這身行頭是要去往哪裏?可要在下送上一程?”

    不會騎馬的蘇翊,每次往外走要麽靠兩條腿翻山越嶺,要麽搭上別人往外趕的馬車、牛車順道出迷穀。

    蘇翊那張娃娃臉有點掛不住了,微微泛紅,但他還是不願意出聲,唇形微動,告訴葉驚闌不用了。

    葉驚闌會意地頷首,道一句“一路小心。”

    而蘇翊的腳剛邁出一步,他忽然感到奇怪,怎麽不見那個姑娘。他神色凜然,想了最壞的結果。

    可是他惦記著的那個人正優哉遊哉地從院子外溜達了進來。

    雲岫揚了揚眉,“蘇大夫。”

    方才她在半道上想到了什麽,於是折返了回去,也不要葉驚闌一道去,因故比葉驚闌要慢上一些。

    而葉驚闌將一步的距離分成了兩步來走,直到回了院子,還沒被雲岫追上,又剛好見到了蘇翊,於是他先一步踏進了院中與蘇翊寒暄兩句。

    蘇翊的唇囁嚅著,再抱拳一禮,這是在同他們道別。

    “他剛說了什麽?”雲岫不解地問著,不出聲的蘇翊可沒有放慢說話速度,嘴兒一努,一連串似火炮連爆的無聲話語便抖落出來了。

    葉驚闌指了指石桌,“他說這幾日要去江楓城裏看望一位老者,指不定什麽時候回來,走之前給你留了藥,若是他趕不回來便按著這藥方來吊著你那一口氣。”

    “吊命靈藥?”雲岫一看便樂了,桌上這黑炭畫出的鍋碗瓢盆,有大有小,配上了小圖的方子,讓人一看便知道哪些藥應當磨碾成粉,哪些藥先入水過一道火,哪些藥以小鍋煎半刻鍾。蘇翊確實是一個細致的人。

    她進屋拿了筆墨來抄寫,細細描繪。

    “絲藤。”她皺了皺眉,“這藥性寒,難不成要以毒攻毒?”

    “這一味明芩子,倒是不常見。”葉驚闌的手指落在了本該是“明蘇子”的三字下,“其餘的藥物大多是城中藥鋪裏有的。”

    “絲藤磨碾成粉,鋪灑在石鍋底,再添其他藥材。”雲岫念著蘇翊給的煎藥方法。

    歡快的“咕咕”聲響起,籬笆上落了兩隻深紅色的小爪子。

    這隻作為信使的黑灰色鴿子不住地移動著自己的小腦袋,以獲取更多的景象。可是實際上,它根本看不明白這裏的人在做些什麽。

    隻知道它自己被一雙大手捏住了。

    還未展開的長翅被鉗製在兩條腿行走的且沒有羽毛的人手中,它仍在不停地偏頭讓自己那雙有神的小眼睛看得更清楚明白些。

    葉驚闌取下鴿子腿兒上係的帛條。

    甫一掙脫掌控,鴿子振翅飛上了屋頂。

    “緒風。”雲岫頭也不抬地輕吐兩個字。

    葉驚闌展開帛條,上麵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字——暫不歸,勿念,珍重。

    手掌翻覆而下,帛條化作齏粉。

    沒人知曉江楓城裏發生了什麽事,能讓緒風寫下“珍重”二字,想必是發生了一些令人頭痛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由得他們去吧,鞭長莫及之時,就該把心放在最適合的地方,這個最適合的地方一定不是緒風那裏。

    雲岫將藥方子收進了懷中。

    “這籃子是蘇翊留下的?”她指著石桌下的竹籃子。

    一道掌風過去,他掀了蓋在籃子上的棉布。

    籃子中是一個又一個的小木盒子,他用錦帕隔著開了其中一個的蓋兒,嗅了嗅,再以兩指拈起一兩根細杆,“這藥……”

    是青絲藤。

    “絲藤性寒,青絲藤卻是性溫之藥。”雲岫雖不是特別通醫理之人,但常見的藥倒是能識個一二。

    葉驚闌捏著木盒子,將兩指之間的細杆放回去,蓋上蓋子之後說道“兩種藥性不同,入藥後會改變整個方子的性質。”

    再連開幾個盒子,和蘇翊留下的藥方子上的藥材多數是相同的。

    但是,為什麽僅有幾種藥對不上……

    蘇翊留下了五個藥包,照一日用一包來算,她有五天可用,之後蘇翊如是沒能趕回來,她隻得自己抓藥來煎。

    “恐怕現在追不上蘇翊了。”雲岫抬手揉了揉眉心,按道理來講,蘇翊不會在藥方子上寫一種藥,而竹籃子裏放著另外的藥草。

    蘇翊這一去,定是隨著村口的馬車出了迷穀,清晨時分鴉黃和蒙絡又牽了兩匹馬走。

    如此算起,馬廄中僅剩一匹馬。

    共騎不是不可以,有些別扭,但不至於讓人進退兩難。

    可惜,事總在人為,然而事常與人違。

    當他們站在馬廄外,雲岫倒吸一口涼氣。

    沒了馬匹,僅剩一頭騾子,所幸,騾子沒有病懨懨,隻是有些跛腳,三步一起跳,五步一踢腳。

    難不成要騎著這頭騾子去追蘇翊,讓他講個一清二楚?雲岫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拎著的包袱好像又重了些。

    葉驚闌應是和雲岫想到了一處。

    他思量了一陣,摸著下巴說道“有點跛腳的騾子未嚐不可。”

    騾子跛了腳不重要,要是人用雙腿走出這個窮鄉僻壤導致跛了腳就比較重要了。

    “興許這頭騾子比我更憋屈。”換位思考的話,這頭三步一起跳,五步一踢腳的騾子恐怕也不願被人這般折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