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六章 當年的大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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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挽倒是一愣。
就知道那柳無色沒有安好心,往這裏來是為了問那信箋在哪裏。
瀟挽將手擱在窗台子上,雙手疊在一起,其中一隻手的食指不停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手背,“雲姑娘知道世子妃的信箋在哪裏嗎?”
“知道。”雲岫一向很誠實。
瀟挽歪了歪頭,眸光一閃,問道“在哪裏?”
“在這鎮南王府裏。”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這個道理,雲岫和葉驚闌待久了,便學會了如何以簡單敷衍的回答撥開那些直指的話。
“鎮南王府這麽大。”瀟挽的手指挪到了窗欞上,有節律地叩擊著。
“大不過皇天後土。”
瀟挽的身子往前傾,直勾勾地盯著那為自己斟茶水的女子,“雲姑娘,你該不會是知道在哪裏,卻藏著掖著不告訴我。”
“咱倆這關係……”瀟挽手一撐,身子通過豁口進了房間,她是死活不肯信雲岫是個萬事不知的局外人的,“誰跟誰啊。”
她打了一個響指,屋子裏的燭火驟亮。
雲岫沒有拆穿她背在身後的手丟出了火折子。
做慣了賊就偏愛保持神秘感。
尤其是瀟挽這種賊祖宗,更是對自己的羽翼愛惜得不行。
“比起君子之交要濃一些,比起金蘭之交要淡一些,卡在中間,不上不下,正好。”雲岫如是答著。
“那雲姑娘為何不肯告訴我信箋在你這裏呢?”
雲岫沒有答話。
瀟挽的繡花鞋底連灰塵都未曾帶起分毫便移到了雲岫的對麵,款款落座。
她兩指點在了杯子上,再一撈,雲岫剛倒好的茶水就到了她的手中,仰頭一傾。
“還是那麽苦。”她不愛喝茶水。
雲岫又倒滿了瓷杯,而後提壺為她添滿了。
“苦盡甘來。”雲岫笑了笑,指了指瀟挽手中的茶水杯,“就像你和緒風大人之間的關係是一個道理。”
一聽得“緒風”二字,瀟挽的眼睛裏如同凝聚了漫天星華,眨眼間,眼波流轉似星河明滅。
瀟挽麵有得色,像是酒逢知己千杯恨少一般,對雲岫講起了她和緒風的事兒也是綿綿不絕。
誰教平時沒人願意給她多些時間來聽聽她偷心的這一段曆程呢。
“當年盛京城,大雪封天。淒惶,迷茫,走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原以為,我走過的路會成為一段曆久不變的深印子,實際上啊,鵝毛大雪一蓋,除了撐了傘的我,天地間一片茫茫。”瀟挽講起了往事,已然忘了她此行是來為自己的“賊祖宗”名號正名的。
打開了話匣子,瀟挽眯了眯眼,頓然睜開,比星子還要亮三分。
別人都說,賊是獨行俠,可誰知道獨行俠的苦楚?她雖不是那過街老鼠,但她沒有走過路過願意同她點頭致意的普通友人,沒有能共飲三兩杯淡酒,胡侃七八句天南地北的知己,更沒有為她準備舒適的鞋告訴她“去吧,如是前路不通,往回走即可”,會在屋前會她留一盞燈的家人。
碰上了雲岫,她承認本不該如此多話,然而她就想找個人訴訴苦,管它明天的太陽還會不會升起,她今兒個就要把一肚子的苦水倒出來。
雲岫端起瓷杯,呷一口,不置一言。
她知道此時此刻的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之法。
“我在雪地裏走,四麵沒了光,隻有紛紛揚揚的雪花和沒有盡頭的白茫茫的路。”她垂眸,睫毛如蝴蝶欲飛時的振翅,“那一年的盛京城,一直下雪,從早到晚,從入冬到初春,僅一日停過。”
雲岫暗自思忖,那一年應為建熹八年,挼藍代她入京的那一年冬天。
她也曾年輕氣盛,存了一份心,想要奔赴盛京城,想要救出挼藍,一路浪跡江湖。那些嘴碎的人不知從哪裏聽來了通往盛京城的官道上滿是積雪,無法通行,車馬沒法子過去,若要以一人之力踏出一條道來,唯恐才走了一半便失了準頭,走歪了路,亦或是直接被凍死在雪地裏。因故,她打消了念頭。
“我那時正值及笄之年,師父說,可以獨自去闖闖了,我就直入盛京城,想著皇都難待,我偏要待給師父看看。”
瀟挽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居大不易,盛京城最不適宜居與行的城池。天子腳下,豈容凡夫俗子造次?
“盛京城裏的酒家不喜歡賣暖身子的燒酒這事兒是我後來才知的。當時我裹了外袍,披著狐裘小襖,撐傘四處找尋那些願意賣燒酒的酒家,然後……”
瀟挽的雙手籠在了瓷杯上,想要汲取杯身的上僅存的熱度。
秋意漸濃,從破口裏灌進來的風裏,夾著絲絲綿綿的桂花香,還有枯葉的淺淡味兒。
“然後,你見到了緒風。”雲岫見她遲遲沒有下文,便接了她的話茬。
瀟挽的指尖敲在了瓷杯上,清脆的一聲響,這一聲響喚回了她的思緒,搖搖頭,“並不是。”
她頓了頓,許是在心裏掙紮了良久,緩緩說道“我看見了世子爺。”
在江楓城稱為世子爺的,有且隻有燕南渝一人。
“燕南渝?”
“是。”
雲岫沉吟片刻,她不知為何瀟挽會主動提到燕南渝,在這個緊要關頭,瀟挽怎會順著想起了他?
“我看見他在盛京城裏,縱情跑馬,好不快樂。”
“……”
怎感覺這人沒有一點質子的自覺?
瀟挽忽地一笑,“反倒是這幾年他內斂沉穩了許多。”
“原來幾年前你就認識了他,我昨日同你提過的世子爺不好相與,是我唐突了。”
雲岫自嘲地笑笑。
“可我還沒說是哪一年呢,你怎知是認識了那麽久?”瀟挽較勁上了,就算是幾年前,也得分個先後順序,有些人隻認識了一年,有些人認識了兩年,她不說,怎能斷定是多少年前?
“我本以為是建熹八年,可我想,世子爺既然在盛京城裏縱情跑馬了,應該不會是剛入京的那一年,而是建熹九年,他到盛京城的第二年。”
瀟挽咧了咧嘴,這茶水當真是苦澀的,入口即像是鑽遍了全身,惹得她一個激靈。
“雲姑娘確實很聰慧。”她坦然地讚道。
“承讓。”
瀟挽的嘴裏滿是那股茶水味道,她吞咽了好幾口唾沫才勉強壓了下去。
“同時,我見到了另一個人,這人你可能不認識,但我記憶猶新。”
“願聞其詳。”
雲岫心中已是有了點影子,隻待瀟挽印證。
正如她所想,瀟挽的口型變換,輕聲說了幾個字“西平王府裏的小郡主。”
宮折柳。
一個代兄長做了那可憐的質子的姑娘。
“我恰好到了安樂街上,那時候草木凋零,安樂街上本就甚少有行人走動,暮色時分,僅餘三兩趕路的路人,所以看得特別真切。遠遠望去,單薄的小人兒懷中還橫躺著一個隻著單衣的姑娘,我便走上了前去。”
“嗯……”以懶懶鼻音應著瀟挽,她還記得宮折柳的怨恨全因了身邊人一個一個被皇家取了性命。
瀟挽打了個嗬欠,捏了捏鼻根,有些乏了,她往窗上的破口處望了望,外邊是無盡的夜色,月光無法遍及所有黑暗的角落。
“還未待我走近,我就見著了另一個人,可惜,我沒見到他的臉,他背對著我,為小郡主撐了一把破傘。”
瀟挽特地在“破”字上加重了音,她對這事記得很清楚,那破傘上有兩根將斷未斷的傘骨,還有三個大小不一的洞在哪個地方漏著雪,她是門兒清的。
想必,那個人是葉驚闌吧。
雲岫低頭暗笑,破傘……虧得他願意拿著那把破傘去行善事。
不過那時的他,連大理寺少卿都不是。
“之後,小郡主被那人領著往皇城而去。”
十一歲的宮折柳與二十歲的葉驚闌……
宮折柳定不會想到,葉驚闌除了行善事之外,還帶了一點算計。或許就算是她想到了,她也會對為她遮蔽風雪的人心存感激。
錦上添花固然可喜,雪中送炭難能可貴。更何況是同樣的落魄人,盡管這世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遇上了所謂的共情,亦是願意交托一片赤誠真心。
“他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一個人在雪地裏上下牙齒哆嗦,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決定把那凍硬了的屍體拖到路旁,然後試圖敲開一戶人家的門取取暖時,緒風便出現了。”
雲岫想著,緒風的出現一定不是風流倜儻的貴公子,而是飽經風霜的落拓少年郎。
瀟挽別過臉,嬌笑一聲,“他還是個小捕快,被那肥頭大耳的捕頭呼來喝去,唯唯諾諾。”
“哎,你可別同緒風大人說起,我把他那麽落魄的模樣講與你聽了。”瀟挽偏過頭來正色道。
“瀟挽姑娘盡可放心。”
“也不算是唯唯諾諾,總之不敢反駁頂頭上司便是了。”瀟挽的眼皮開始沉重起來,這屋子裏沒有熏香,怎麽就讓腦袋變得昏昏沉沉了,“他握著腰上的刀,挨家挨戶地敲著安樂街上的酒肆。”
“不會是為了買燒酒吧?”
“雲姑娘想的不錯。”瀟挽肯定了她的想法。
“可是盛京城裏不賣燒酒。”雲岫聽她說起了城中酒家不願意賣燒酒,緒風隻會是敗興而歸。
瀟挽深吸一口氣,緊了緊外袍。
從破口處竄進來的風勁有些大,吹起了她的裙角,也吹響了那顆綴在她腰上的銀鈴鐺。
她感慨道“他的臉紅撲撲的,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頭,吃了很多閉門羹。肩頭上積壓的雪越來越多,我還想著那堆起來的雪沉得好似要把他壓垮一般。”
瀟挽又道“最後,真就壓垮了他。”
“極大可能是發熱了。”
“是極。”瀟挽搓揉著眼角,“他又爬了起來,走了三四步吧,再度倒下,又爬起來繼續敲門。”
壓不垮的少年郎。
“我撿了便宜,在鄰街一個小鋪子裏他買到了燒酒,我也買到了燒酒。”瀟挽雙手托腮,難掩困倦,“我喜歡他那打不倒的性子,順道把身上的銀錢給那賣酒的小掌櫃,教他讓緒風去瞧大夫。我跟了他一路,他婉拒了小掌櫃,送了燒酒給那胖捕頭之後,他靠在府衙外的石獅子那睡著了。”
“大雪天裏很容易把人凍壞。”雲岫喃喃道。
瀟挽的眸光黯然,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我把他拖到了府衙大門,一腳踹開了大門,便走了。”
瀟挽嗬欠連天,仍是在說著那些故事,“我當時還想著這少年鐵定得挨上一頓結實的打,當然,我不知道結果如何,隻能這麽猜測罷了。”
雲岫起身負手而立,麵對著那破洞默然。
她此時的心境好像很平靜,像深藏暗湧的海麵一樣平靜,海麵下的暗流奔湧四竄,不止不休。
當年盛京城裏,鮮衣怒馬覽蒼茫雪景的是燕南渝,他的小日子沒有因質子身份受多大影響,自是怎樣自在怎樣來。
懷抱婢女未冷的屍身的是無法逆轉局勢的宮折柳,她連收殮的資格都沒有,隻能任由長街躺故人,淚往心裏流。
撐著破傘想要給予少女溫情的是葉驚闌,他過得並不如意,所踏的每一步皆是小心翼翼,他能在那個時候給付自己的少許心意已是不錯。
身子發熱不忘盡心盡力完成他人命令,步態蹣跚的是他,拒絕好意的是他,倒在府衙外的仍是他。緒風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自己一步一步踏實了上來的。
現如今呢?
這四人裏,燕南渝經曆了失去,性子冷漠。宮折柳背負弑父的罵名,得了失心瘋。葉驚闌表麵光鮮,看似過得風生水起,實際上荊棘之路是如何硌腳的隻有他自己清楚。緒風活得恣意,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來過活,好與不好不由外人置喙。
如此般種種,當真是一念之間所成。
其實,賊老天是真正的中庸者,不願讓所有事物無節製地生長,一旦越了界限,就會給予那人那物當頭棒喝。
雲岫暗暗歎息。
這些年的自己呢……
有過眾人豔羨的年華,足以。
她再回頭之時,瀟挽伏在桌上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