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八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

字數:9482   加入書籤

A+A-


    雲岫蹲下身子探了探中刀之人的鼻息。

    沒氣兒了。

    不用多想,死的很快。

    能一擊即中的,絕非那些普通人憑借著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能做到的。

    方夢白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他懷中的姑娘暈的很徹底。

    葉驚闌抬眸,正巧對上方夢白探究的目光。

    方夢白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麽能一路跟的這麽緊,竟然尾隨他到了甄音杳屋子的後街上。

    而此事要從雲岫剛走完山路說起。

    有一駝背老頭,他很老了,老的胡子花白。

    他的腳步虛虛,又沒有拄拐,仿若下一秒便會倒在路過之人的身上。

    這個嘴唇烏黑,喘氣連連,在路邊歇了一陣的小老頭終是熬不住了,他向剛好路過兩人求助。

    葉驚闌便應了他的要求,扶著他回了家。

    說來也是巧,小老頭的家就在甄音杳家的附近。

    甫一從駝背小老頭的家中出來,葉驚闌就看見了跟在心不在焉的甄音杳身後的方夢白。

    方夢白倒是氣定神閑,負著手一路哼哼著,不知他哼的是什麽曲兒,但能聽出他的歡暢。

    葉驚闌和雲岫一合計,決定跟著他去瞧瞧。

    當有著破空之勢的小刀飛來。

    甄音杳因了不知名路人這巧妙的一撞,躲過殺招。

    那把刀最後出現在了另一個不相幹之人的心窩處。

    葉驚闌見著了方夢白那奔命的急速,不免想笑。

    “你全看到了?”方夢白將橫躺在他懷中的甄音杳往自己身子上靠,生怕一不留神脫了手把她摔了。

    他可不想假裝什麽善人,他怕在撕破臉皮時格外的醜陋。所以他選擇了對自己誠實,誠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看不順眼定是不會給好臉色。

    葉驚闌卻像一個和尚似的,打著機鋒“莊主覺著我看見了,便是看見了,莊主覺著我沒看見,那便是沒看見。”

    方夢白冷冷地看向地上的屍首。

    看這麵龐,大約在四旬,唇峰處有一塊黑斑,眼角魚尾紋很深,飽經風霜之後留下的皺紋好像大多數留在了額上。

    這人在死前是痛苦的。

    或許不是因為人之將死,是因為別的煩心事兒。

    還有他指頭上的繭子,指甲縫子裏的汙泥……

    這一定是個生活不如意的人。

    方夢白麵無表情地稍微屈膝,手一伸,拔了那把插入心口的小刀。

    刀尖上垂墜著的血珠子,徐徐淌下。

    “這把刀,做的很精巧。”

    方夢白試著翻轉手腕,頓然向前一刺。

    驟起淩厲風聲。

    薄如柳葉片。

    方夢白眼底騰起的分明是殺意,這把刀原是向著甄音杳的,如此想來……

    花朝城的衙役來的很快。

    和沙城那些穿官服的懶散的作風完全不同,他們雷厲風行。

    仵作驗身,錄事記在簿子上,衙役細細詢問了在場眾人。

    一無所獲。

    在錄事記下最後一筆,領隊捕頭感慨著花朝城風平浪靜太久了,總會出點岔子的,這些岔子不僅苦了百姓,還會苦了當差的人。

    隨後,他們一隊人馬抬著屍身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府衙。

    葉驚闌眯起眼。

    雲岫不明白捕頭的話是什麽意思,風平浪靜下的暗潮湧動最終會衝垮名為“太平”的河堤?

    不明來路的花香一絲一縷地湧進她的鼻腔裏。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暮涯從懷中掏出的錦帕裏包裹的那把小刀。

    那麽尖利。

    那麽薄。

    會否是同一個人,或是同一夥人?

    雲岫暫且無法給出定論。

    先是對暮朗下手,暮涯向她求救,她婉拒了。後是當街殺人,殺錯了人,被她碰上了。

    他們在明,敵在暗。

    雲岫感覺自己又陷入了一個迷局。

    被人推著,搡著,進了這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裏。

    這種讓人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從她初初離開北疆就有了。每到一處,她所感受到的,全是未知的,張大了嘴準備吞噬她的深淵。

    深淵不可久望,亦不可不望。

    方夢白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嗑著下唇思考的姑娘,心中鑽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若非雲岫就靜靜地立在那任隨他從上而下地打量,他肯定不會相信,這種被他推究出的怪異感覺是——殺氣。

    這樣的殺氣,比起他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從未想過,一個姑娘會有如此強烈的殺氣。在他的眼裏,姑娘多溫婉賢淑,說不上幾句便會拈著手絹兒雙頰飛紅霞,要是碰上了性子爽利如甄音杳這般的,也不過是嘴上罵罵咧咧幾句。哪怕是行走江湖的女俠客,會盡可能的收斂起鋒芒,將自己融入整個江湖中,化為一條滑溜的魚,以便於左右逢源。

    他心生凜然。

    思忖之中,雲岫已拂袖走遠。

    他望著雲岫的背影,如同看一條伏在草叢裏的毒蛇,等到風吹草動的時候,猛然竄出,張嘴咬緊路人的血肉。

    他不喜歡用毒蛇來作比,他找不到更為合適的詞來形容與描述。

    方夢白隱隱起了戒心。

    他對葉驚闌早有耳聞,但對雲岫……一無所知。

    他的手有些發酸,不知是方才猛地刺出的那一下子使得他有了後續的不適,還是他抱著甄音杳的時間太長。

    他咬了咬下唇,決然地走回甄家院子。

    ……

    花朝城暮家。

    大門。

    古樸的暗色門,與富足的暮家不大相稱。

    門環上有了點點鏽跡。

    還沒待葉驚闌叩動門環,裏邊的人似有感應,徑直拉開了大門將他們迎了進去。

    鹿貞在前麵帶著路。

    “你怎知我們在門外?”雲岫問道。

    鹿貞眨眨眼,那一雙像小鹿的圓眼裏光亮閃滅,她歪了歪腦袋,歡快地說道“小姐說你們快回來了,教我等著你們,我本想著去到街上隨意走走,望望葉大人和雲姑娘到了何處了,沒想到你們就在門外。”

    雲岫壓著聲音,問著鹿貞“鹿姑娘是哪裏人?”

    鹿貞的腳懸在半空中,落下,軟鞋底在石板小徑上無聲無息。

    她甜甜一笑,微微露出的白齒與朱唇相映成趣,這姑娘的口脂塗得過厚了,顯得老氣。

    她回答道“花朝城,鳴泉縣人。但我卻是實打實的花州人。”

    這裏便是花州。

    鳴泉縣是花朝城邊上的窮山坳。

    她又道“我家上有老下有下,在前有三個姐姐,在後還有兩個弟弟,家境貧寒,再加上那些年莊稼收成不好,父母做了打算,將我送到暮家老太太處,托付了我這一生,也就是說從我斷奶伊始,便在這暮家了。待我年歲稍長,老太太把我送到了小姐的院子裏,跟隨著她一道讀書,寫字。隻可惜我天分不高,至今隻會念幾本雜書,寫幾個鬥大的字罷了。”

    “原來如此。”雲岫慨歎著,暮家確是心善的,收留了鹿貞這樣的姑娘,“那你很是喜歡花朝城了?”

    鹿貞眼眸一亮,她點點頭,“我願把我這短暫的一生留在花朝城裏,生是花朝城的人,死後還要長眠在花朝城這片土地上。”

    “到了。”鹿貞指了指身側的小院,“姑娘的院子在隔壁的梅芳閣。”

    “多謝。”

    這個梅芳閣的位置極為尷尬,左邊住著的是喜歡爬牆的葉驚闌,右邊的靜雪齋裏挑燈夜讀的是析墨。

    此時析墨的屋中熄了燈火。

    雲岫長舒了一口氣。

    他應是歇息了吧。

    可是那襲白衣施施然,飄飄然地出現在她眼前,她知道,一觸即發的二人之戰無可避免。

    “扶疏公子今日是噎食了?這麽晚還循著小徑消食也是不易。”葉驚闌在關上院門的那一瞬毫不留情地將言語砸出。

    析墨瞟了他一眼,迅速低頭,支支吾吾地回應道“肚中蛔蟲尚且不能知曉我的不適,葉大人慧眼如炬,比蟲還靈,析墨佩服。”

    院門閉上。

    在牆頭上肆意拔著雜草的小姑娘晃著雙腿,“咯咯咯”地笑著。

    蒙絡手上的銀環輕輕相撞,碰出了清脆的響聲。

    她的頭偏向了聽雪軒的院子裏。

    葉驚闌正抬手揉著眉心,他很疲倦。

    蒙絡清了清喉嚨,遲遲未說一句。

    析墨有一種使人安定的魔力,她原是想著從中插一腳,圖個樂嗬,可在真正見著了析墨之時,隻能想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八個字。

    蒙絡向後一倒,從高牆跌落。

    沒聽見重物落地之音。

    雲岫心想,這姑娘準是去她院子裏找一個安逸地兒躺上了。

    析墨的唇囁嚅著,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雲岫心生疑竇。

    “軟軟。”他早已拋開了所有,聲聲喚著她軟軟,析墨本是凡間的仙,終是由得那紅塵煙火濁了身。有了真實的煙火氣未嚐不好,讓他添上一分平易近人。

    正如他所說,扶疏公子和析墨是兩個人,而析墨遇上雲岫的那一刻,就不再是析墨了。

    扶疏公子的自在超然,不屬於析墨。

    析墨平和的笑讓雲岫的心顫了顫。

    “軟軟,我不想你涉險。”他一字一頓地說著,溫柔如初。

    雲岫怔住。

    析墨默然不語,似不願多言。

    他深諳“言多必失”這個道理,但麵對雲岫,他不由自主地便想勸住她。

    “我在暮府作客,怎會是涉險?”她坦然地看進他的眼底。

    析墨苦笑著,執起她的手來。

    雲岫下意識地回縮。

    析墨發了神,隨即懂得。識趣是做人的本能。

    “靜雪齋我住了好些日子,有清流,有花木,小築清幽,無人打擾。”

    析墨沒直言,他不敢把話挑明了說。打心裏覺著自己變得畏首畏尾了許多。

    雲岫揚起一笑,“聽聞花朝城的啼綠酒是一絕,若是能看看天上月,聽曲水潺湲,品啼綠酒,不失為一個樂趣。”

    他知曉,這是她答應了。

    析墨當真是擺了一壇子啼綠酒,直言道“朗哥兒前些日子派人送來的,我還未開過封。”

    雲岫抱過酒壇子,順手掀了蓋兒,鼻翼翕動。

    她讚道“光是聞聞這味兒,我便知是好酒。”

    析墨不言,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順著觸到她的脈搏。

    “你……”

    一切盡在不言中。

    雲岫頷首,應道“得虧於蘇大夫,還有……師父。”

    這兩個人,就像是橫生出的刺,紮在有節律跳動的心髒上,每每隨著血脈途徑,就要痛上一痛,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蘇翊沒了。”析墨從寬袖中取出一封疊得方方正正的書信。

    他擱到桌上。

    不夠明亮的皓月映著不明朗的表情。

    雲岫隻覺胸腔裏那顆心髒快要躍到外界。

    沒了……

    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她的眼前氤氳,熱淚滾滾,不願出眼眶子。

    展開信箋,是方方正正到辨不清是誰寫成的字。

    “啪嗒。”

    無聲的淚似乎變得有了聲音,伴隨著心一跳,是一種煎熬。

    蘇翊死了。

    手上的刀痕新舊交疊,連她的扇墜兒也失了光彩。

    “他是含笑死去的。”析墨將她的碧玉扇墜兒推到她的手邊,“這是你的,他們是識得的,便自作主張帶了回來。”

    “為何不讓它隨著蘇翊一同下葬。”

    “因為是你的。”析墨正色道,“蘇翊把身後之事交給了緒風。”

    “緒風同他乃是生死之交,交予緒風,他自是能放下心來。”雲岫有些哽咽。

    她明知世間因果無解,偏要求個一清二楚,這是荒唐之事。

    蘇翊心願已了,離別塵世間。本是樂事一樁,雲岫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析墨則是道出了她心中所想“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所以他沒了。”雲岫摩挲著這塊失了光彩的碧玉,呢喃出聲,“我是雲中客,時乘天外舟……”

    “軟軟,斯人已逝。”他想要勸慰。

    雲岫忽而輕笑一聲,道“死了便是一了百了,活著的還要受著磨折之苦。”

    “眾生皆苦,你師父亦苦。”

    “我知。”

    析墨抱起酒壇子,往她眼前的瓷杯裏倒。

    “隻此一杯,身子骨未好的完全,切記忌嘴之事。”析墨細細叮囑。

    白皙修長的青蔥指把上瓷杯,掩住了杯身上的青蘭,她舉杯,對月遙寄,“安好。”

    每個人都會如她所願,萬事安好。

    “軟軟……”析墨截下了她往嘴邊送的瓷杯,“萬不可以身犯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