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二章 真實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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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波樓的雅間裏。

    花鈿先一步靠近雲岫,拉住她的手細看了她好一陣子。

    花鈿的聲音本就不明亮,帶著些許顫音,更教人聽不清,“小姐,你可算是好了。”

    雲岫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輕敲她的手背,放柔了聲音說道“好了,這麽幾月讓你們擔心了。”

    點絳的衣袖稍抬,袖間飛出一條銀白的絲線,纏繞上雲岫的手腕。

    雲岫將目光落在她豔紅的唇上,“點絳今日怎把頭發給順了過來遮擋了這半張臉?”

    正在細查脈象的點絳聽了她的話,倏然收了銀絲。

    銀絲繞上自己的手腕,她把手腕藏在了薄薄的衣袖下,若隱若現的銀絲像是一個銀環,裝點了她勝雪的肌膚。這麽說起來,銀白一向是不分家的,有銀就有白,這兩種色搭在一起,便成了絕配。

    點絳釋然地彎了彎眉眼。

    她的顧慮在銀絲收回時就解了。她自心底發出感慨,蘇翊真是奇才!

    半遮半掩的臉,隻露了清秀如蓮的那一半在外邊。

    當發絲因了她的動作幅度而貼近了唇角。

    隻見她以尾指靈巧一勾,剛和唇角碰上的發梢到了耳後。

    “我怕嚇著花朝城中的人。”點絳如是說著,“城中女子不禁嚇。”

    雲岫歎一口氣,行走在江湖中,來去匆匆,無人能真正攔下她隻為看清她的臉,就算是看清了,隻會在唏噓後快速忘記。

    鴉黃曾言,長了這一張臉便是生來就給別人看的,藏著掖著有什麽意思?點絳在北疆時,日日在雲輕營之中,大家平日裏相處的久了,對她這張臉是不在意的。

    但……

    她過了劃分南北的那條線,地界不同了。

    常年晝伏夜出的她,因了青天白日裏路過各條大道小路之時被那群藏在團扇後麵的溫婉嬌羞的南方姑娘三三兩兩的巧笑,她就在意起自己的臉來了。

    實際上,不管在哪裏,閑言碎語都不會停歇的。

    江楓城和花朝城的姑娘被金銀江養得水靈靈的,也許是沒見過她這樣的臉,舌根嚼的碎了。但言者和聽者素來會有心思差異的,無心之言亦會給人造成裂痕。

    雲岫知道她的難處。

    她仍是鼓勵道“美分多種,完美並非世上至美,多數絕色是因為有遺憾的存在。正如你這紅唇,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點絳的笑意顯露於勾起的唇角。

    誰家姑娘不看重自己的臉?

    臉蛋兒漂亮了,會得到多數人的善意。

    有個地方有這麽一句“好看的人就算吃屎也覺得她好看極了,要是碰上了不好看的,那麽,不管她做什麽,都是在吃屎。”

    這話雖是有些極端了,但世道越發偏向於長得好的人。正如裏麵裝著一包草的繡花枕頭比棉麻布下塞滿了親手剝出的蕎麥殼子的枕頭更討喜。

    點絳怕那刀疤橫陳的臉惹了他人的眼。

    言語帶起的寒涼非深冬刺骨的冰雪可及。爐火是煨不熱的。

    因故,她選擇了讓自己這無法逆轉的遺憾躲藏起來。

    她笑說道“小姐已痊愈,我晚些修書一封與黛粉,好讓她寬心。”

    “雲輕營中如何了?”

    點絳答道“一切安好。”

    “那便放心了。”

    鴉黃忽地想起了在馬車上見著的那個背影,那麽熟,那麽熟……

    “小姐,去年冬月,胭脂去世。”她一字一頓地提起往事。

    很多的人,不喜歡重提往事,這種沉重如山的記憶閘門一打開,就會勾起許許多多無法遏製住的悲傷。

    沉默。

    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裏,時間如流水,悄然逝去。

    花鈿咽著唾沫,平緩呼吸,淺淺的鼻音使得她的嗓音更加模糊,“胭脂……她若是還活著……”

    點絳想到在花鈿不小心絆倒時,好似是有說過一句話,含糊的話裏她就聽到了“胭脂”二字,還以為是聽錯了。

    雅間裏有一個香爐。

    裏邊放著一片薄荷。

    在這秋意正濃的日子裏,清涼的薄荷香充斥了整間屋子後,使得雅間裏的每個人都感覺到涼。

    明明可以熏桂花香的。

    這風波樓的掌櫃當真是怪。

    點絳的思緒被這涼意捋直了。

    她交握的手緊貼在了一起,想要把這好不容易捋直了的思緒拿捏穩了,生怕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花鈿,你可是發現了什麽?”點絳將頭偏向了花鈿。

    花鈿感受到她注視的目光,忙不迭地低下頭。

    雲岫挑起眉,笑吟吟地望著她們,“胭脂很可能還活著。”

    花鈿得了雲岫的首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幾月前,雲岫失蹤,她徘徊在淩城。

    花鈿於明月樓的廢墟外發現了一個素色荷包,勾掛在了一棵樹的枝椏上,很是隱蔽,但機緣巧合,被她瞧見了。

    花鈿還發現,那是她親手繡的,繡荷包用的線是火燒不斷,刀不能劈開的。縫到最後要收尾了隻能以特殊的手法慢慢搓撚才能從中裂出一條如藕絲的細線,而後用金剪一刀剪了。

    這意味著六人之中有人丟了荷包。

    她原以為是雲岫又回到了淩城,她在淩城裏一通好找。

    未果。

    點絳最初為了找尋方便,給每個人在吃食中都添了一味藥。

    她們六人是不同的,雲岫讓她們去了那一味添在衣物上的藥後失了蹤影,但還是留有一絲味兒。

    她沿著官道搜尋。

    竟感覺到一絲詭異。

    怎會有疑似胭脂留下的痕跡。

    她折返回北疆,大致找到了胭脂下葬的地兒,因為沒有確切的標識,她耗了好長一段時間在這上麵。一無所獲。

    偶然之間,她去沙城打探蘇翊的消息的時候,才察覺到了蹊蹺。

    一個死去的人怎麽會複生?

    她策馬前往函胥山。

    被攔於山門外。

    她在曾停那裏留下了一個蓋子上是雲霧繚繞的峰巒的胭脂盒子。意為雲岫,胭脂,山。

    實際上,當時她已察覺到沙城人的異樣了,包括曾停。她知曉雲岫會因為好奇陷於各種古怪的事裏,為提醒雲岫,她細細叮嚀了曾停。

    誰能料到,事態會變化至此。

    昨兒夜裏的稀奇事,讓她心有餘悸。

    “小姐去過函胥山了?”鴉黃一笑,鼻翼兩側的小雀斑稍稍挪了位。

    雲岫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麵,她嗅著薄荷香,覺著甚是醒腦。

    她閉著眼,慢慢地說道“從函胥山走出的每個人都留了一盞魂燈在那裏,我怎能不去確認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胭脂就像一根橫生的刺,在她們柔軟的心上一戳再戳。

    虎牙嶺一役,死的是胭脂,以身代了雲岫。按照慣常,應是花鈿先喪命,或是……雲岫。最後死的是胭脂,原因隻有一個——雲岫做的決定。

    一個有異心的人還留在身邊做什麽?

    雲岫有心將她從身邊鏟除,虎牙嶺一役正是一個契機。

    隻可惜,這人命不該絕。

    不知是早先布下的局太過好了,還是賊老天賜予的好運氣溢出了生命的容器。

    魂燈未滅。

    胭脂還在。

    “如花鈿所料。”她這般平靜地說著。

    點絳抓著自己的衣裙,將不算好,但絕不能說次的衣料擰巴成一團,像劣質的棉麻布入水後撈起的皺巴巴。

    她苦笑著。

    她沒有猜錯,胭脂確實是背叛了雲岫。在淩城“客來”客棧被縛住時,她在院裏和花鈿說的那話便是從胭脂死後,她時時不忘叮囑自己要忠誠。

    “小姐,她在花朝城?”點絳難以置信地問著雲岫。

    雲岫頷首,說道“我不確定,但我覺得她一直在我們身邊。錦箋閣很可能在花朝城,她若是為了複仇,定會先我一步找到錦箋閣,毀了所有。”

    “女帝發出的星火令,是她展開的信箋。”鴉黃想到了這事。

    雲岫的笑裏暗含苦澀,“女帝要我在幾日之內平了戰事。且挼藍失蹤了,這是逼著我去脫身找尋。天可憐見的,我還活著。”

    花鈿的手捂在了唇上,拇指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唇瓣兒。

    良久,她拿開了手,說道“昨兒夜裏,那人應該不是胭脂。”

    “小心行事,凡事多一個心眼,莫要中了她的圈套。”鴉黃鬆了眉頭,她對這位久違的故友,可是想的很。

    點絳和花鈿點點頭,算是應了。

    雲岫抿著唇,沉思著。

    腦子裏亂糟糟,找不到任何源頭。

    “花鈿最近留心一個人。”沉吟半晌後才出聲的雲岫看定了花鈿。

    花鈿立馬應了聲。

    “方夢白。”

    這名字……

    好生耳熟。

    江湖上流傳著的關於他的說法可不算好。

    花鈿沒有質疑雲岫的決策。

    “點絳和鴉黃近日先留在客棧歇息。”

    “喏。”兩人異口同聲。

    雲岫又說“舟車勞頓,切記在煉梵入城後將她安頓好。”

    安頓有深意。

    煉梵為何要與她們三人分開走,就是為了防著胭脂。

    雲岫揉了揉眉心。

    花朝城美則美矣,但是疲乏影響了欣賞美麗的心情,那美麗就不值一提。

    “小姐,大病初愈,切記保重身體。”醫者的心思會細膩許多,點絳見著雲岫抬手揉眉心便細致地囑咐上了。

    雲岫以鼻息帶起“嗯”的一聲,不再多言。

    任由香爐中熏出的薄荷香順著鼻尖兒直往肺腑,雲岫好像精神多了。

    她調侃道“昨日我在花朝城大街上碰見了賣老鼠藥的,晚些時候花鈿可去買上一包,鴉黃不是最怕鑽洞的耗子嗎?”

    被帶起的笑語承載著以往歡樂的記憶。

    鴉黃被打洞的耗子嚇得跳到了黛粉身上,抱緊了黛粉的脖子,直到花鈿一劍挑開了耗子的肉身,鴉黃才撒了手。

    鴉黃一向有著自稱“老姑娘”的直爽,她不惱不氣,反而笑著說道“我得買上幾包回北疆,摻在世子爺的飯菜裏,看看能不能藥倒他,鑒別鑒別真與假。”

    “王爺治你的罪,殺你的頭。”點絳頭也不抬地說道。

    鴉黃的薄唇上下一碰,“先挺直了腰板兒表明打死不招供,隻要王爺命人用刑,我便招供,是點絳讓我這般做的。”

    花鈿悶聲笑了,她心裏不住地祈禱鴉黃不會瞥見她在笑。

    越怕什麽,就越容易來什麽。

    鴉黃眼睛一斜,睨著埋下頭笑得渾身發顫的花鈿。

    “主意是點絳出的,藥是你買來的,飯菜是我做的,一個都逃不掉。”

    “……”花鈿忽然不笑了,她怎能期待鴉黃會放過她呢,她小聲地問著,“黛粉呢?”

    一個也不能少,為何要把黛粉放在外邊呢。

    鴉黃刹那間敲定了主意,“黛粉以色惑人。老王爺最怕別人把世子往歪路上帶,這個罪名一扣上,她死得比我們快。”

    “……”輪到了點絳無言以對。

    仔細想想,那身材高挑且為人親和的黛粉,要是以色惑人的話……

    那一張呈現中性美的臉,隻能惑女人吧?

    雲岫不再管她們幾人折騰。

    她出了雅間,順手帶上了門,由得她們三人在裏麵鴉黃十句另外兩人接一句的鬧騰。

    “軟軟。”

    這熟悉的稱呼。

    雲岫側過頭。

    析墨正站在不遠處衝她微微笑著。

    想必是等了她很久。

    這距離又恰好證明了他沒有偷聽。他是不屑於做這等下作之事的。

    而且有了他在這外麵守著,無人可靠近窺探一二。

    析墨給出了邀約“軟軟可是想同我在花朝城裏走上一走?”

    雲岫一眼掃過大堂中言笑晏晏的食客。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她見識到了排長龍等到姻緣降臨的姑娘們。

    董婆婆的旗幟醒目而招搖。

    好大一隻喜鵲!

    旗子上繡著的黑頭黑頸黑背黑翅膀白腹的喜鵲比平日裏見著的喜鵲大多了。

    重要的是紮眼的紅色旗幟。

    除了天生的瞎子外,走過路過的定會瞧上好幾眼。

    她無心去摻和一腳,畢竟她對問姻緣沒多大興致。

    要是換作別事,她可能會上前去問一問。

    日頭漸漸正了,早有準備的姑娘們紛紛打起了傘。

    “站住!”

    雲岫路過董婆婆的攤子時,被雙眼渾濁的小老太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大喝驚得停了步子。

    “姑娘,過來。”

    雲岫未動。

    “難道還要婆婆親自來請你?”董婆婆語氣不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