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字數:8457 加入書籤
葉驚闌在小徑的那一頭鼓起掌來。
他嗤笑一聲,“無可比擬的忠心。”
孔宿一陣眼風飄了過去。
殺氣。
謀劃著一擊必中的他將沒有握劍的一隻手悄悄背到身後。
“孔先生的刀,為何不別在更為稱手的地方?”葉驚闌若無其事地問道,和問天氣,問有無用膳一般隨意,“藏在腰後,唯恐還沒抓到刀把子就被人製住了。我喜歡短刃,白芒一劃,剜肉剔骨。若是先生有意,可以換一柄短刃。”
說著說著,葉驚闌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小的刀,刀鞘上裝點了一塊玉石。
陽光灑在玉石上,玉石反射的光華很柔和。
“我想將此刀贈予先生。”他誠心誠意地說道。
孔宿垂下了手,他還沒拔刀就被看穿了,好厲害的眼力。
他麵無表情地說“無功不受祿。”
“曾有人對我這般說,寶劍贈英雄,鮮花贈美人,意味著要給適合的人最合適的物事,如果把寶劍送給了美人,那美人一定會嚇破膽的。”
孔宿不屑地扯出一笑,“我不是英雄,更不是美人。”
“這把短刀與先生很相稱。”
他不想再就著刀和人合不合適的問題說下去,再說就被這人給帶跑了。
他話鋒一轉,“葉大人,有些不該你管的事還是別插手。”
葉驚闌的腳步很輕,很慢。
他在這一條青石板小徑上走了太久了。
久到孔宿覺得日頭又烈了一些,竟把他額上烤出了汗。
秋風未涼。
暮朗伏在琴桌上沉默不語。
“我並沒有插手任何事。”葉驚闌一字一句地說著。
孔宿一睨,瞥見了葉驚闌手中卷起的話本子,這種大街小巷常常有人叫賣的話本子是他平時不屑多看一眼的。
此時出現在葉驚闌這裏,顯得很是突兀。
在他的印象裏,葉驚闌應該是一個老謀深算,整天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盤算著如何鏟除異己的人。
看什麽閑書啊。
一手握著刀,一手卷著書頁。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定有刀!
孔宿準備先老實些,防備著葉驚闌捅他一刀子,待到葉驚闌放鬆警惕後……
然而時間不給他深想的機會。
孔宿略帶薄汗的手指頭貼在了衣袍上,他抬起下頜,這是習慣使然,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向除了主子之外的別人低頭。
哪怕這人是葉驚闌。
女帝親命的欽差大臣。
在他眼裏就是一個狗屁。在這皇帝管不著的南地,下山的猛虎也得變成紙老虎。
孔宿一掀嘴角,“葉大人何故聽人牆角?”
“碰巧路過。”
“而後闖進了別人的院子?”
這一個“闖”字用的不算特別巧妙,但孔宿之言一落,暮朗的眉頭皺到了一處。
暮朗出聲道“葉大人是我請來的客人,先生此言恐傷了和氣。”
孔宿一愣,拱拱手,“朗哥兒說的是,是孔宿考慮的不周全。”
他的目光不肯從葉驚闌的臉上移開。
葉驚闌隨即笑道“先生可是喜歡這話本子卻不好意思開口?”
孔宿立馬別開臉,冷冷“哼”了一聲,說道“滿大街都是,葉大人還是留著自己看吧。”
葉驚闌到了他跟前,攤開了手中的閑書。
“先生請細看,這話本子絕對不是隨便轉轉便能買到的,能將陳年舊事寫的如此詳盡的,我想,並不多。”
泛黃且卷邊的書頁上沒有幾幅圖。
孔宿蘸著唾沫匆匆翻了幾頁。
每一頁都有一個人的名兒——暮朗。
“葉大人是什麽意思?”孔宿一扯唇角,麵帶不悅。
“偏巧見著了,便花了幾枚銅板兒買下了。”葉驚闌將話本子收進了袖袋之中,“暮公子的琴技我已領教過了,看這些閑書之時,耳畔就會回響著公子一勾,一挑,一抹而起的琴音,蕩氣回腸,難以忘懷……區區以為,正如蒙絡所言,是仙樂。本是想隨處走走,方才聽見了暮公子彈琴,卻停下了腳,忘了時辰……”
葉驚闌頓了一頓,想了想,抱拳一禮,致歉道“驚擾了二位,實屬抱歉。”
孔宿眼底的殺氣如騰起的火遭遇天降甘霖,徐徐滅了。
他聽見別人讚賞暮朗的時候,就會特別高興。
他的世界裏,暮朗就是全部。
他將自己獻給了暮朗,暮朗喜,則他喜,暮朗憂,則他憂。如是而已。
“先生,煩請你去喚星錯沏一壺茶,我想看看葉大人的話本子。”暮朗將斷了弦的古琴擱置在一旁,隻留了一盞香爐在琴桌上。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葉大人,花朝城的秋日勝春朝,若是不嫌棄,可否與我在這明朗的秋日裏共賞同一話本子?”
葉驚闌望向縈繞在院牆上不肯消散的薄霧,倏而收回視線,瞧見了琴桌的另一邊放了一個軟墊,想必是侍兒添香之時用的,以免不小心汙了裙裾,暮朗是個細心且周到的人。
“能得暮公子邀約,是在下的榮幸。”他順勢坐到了軟墊上。
盤腿,坐直。
孔宿得了令,走得很急。
“暮公子也喜歡看這些閑書?”葉驚闌又從袖袋裏摸出了那陳舊的話本子。
暮朗優哉遊哉地翻開了話本子的封麵,手指虛虛地點在了第一頁的第三行的兩個字上,“我不喜歡看這些閑書,但是我喜歡看關於我自己的。”
他垂眼,將上邊的蠅頭小楷念了出來“暮朗乃是花朝城暮家大公子,與……與十三皇女元清秋兩情相悅……”
笑意爬滿了眼尾。
他舔了舔發澀的嘴唇,不知是午後的果子在唇上印了痕再由得這日頭一曬,此刻竟讓他察覺到了酸澀之感。
“暮公子,話本子上,看看即可。”葉驚闌輕聲說著。
暮朗又翻了一頁,強迫著自己讀下去。
接連翻了兩三頁之後,他淡然一笑,“葉大人,這話本子著實精彩,可否成全我,將它贈給我。”
“既然暮公子喜歡,在下自然不能奪愛。”
“哎,話不能這麽說,這是你的東西,哪能我說喜歡你就毫無條件地讓了呢?”暮朗一邊這麽委婉地打著太極,一邊把話本子拉到身前來,“晚些時候我讓星錯給大人送幾壇好酒去。”
眾人皆知葉驚闌好酒。
葉驚闌自是笑笑便點頭應了,“多謝暮公子。”
“葉大人不必這麽客套,花朝城裏的人都喚我一句朗哥兒。因了自幼體弱多病,父親說喊一聲“哥兒”會好養活一些,這名就延續至今了。”
葉驚闌會意,“朗哥兒也不用聲聲叫著我大人,我既然入了這花朝城,就暫且拋下了這頂上的烏紗帽。”
“不成,規矩還是要有的。”暮朗擺擺手。
孔宿端來了一些糕點。
花朝城的酥餅、茶點十分精致可口,其中能拔頭籌的是暮家的廚子做的糕餅,據傳盛京城的貴人願意傾空家財換走這位廚子,奈何這個廚子寧可每一季做十份糕點交托給他人帶到貴人手中,也不願去盛京城裏出賣手藝。
星錯是一個少言寡語的姑娘,奉上茶水後恭順地退到一旁伺候。
她和鹿貞的性子相反。
“星錯,請去尋幾壇陳釀送到聽竹軒裏,有勞了。”
“喏。”星錯挪著小碎步,快速離開。
她的裙擺隨著她的步子飛揚,隱約可見繡花鞋上的一團絨球。
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孔宿還是在靠在回廊的柱子上,抱著劍,閉目養神。
暮朗提起紫砂茶壺,傾瀉而下的水柱清亮中透著青翠的色。
“請。”
葉驚闌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好茶。”
“招待不周,還望葉大人海涵。”暮朗很是客氣。
葉驚闌沒有接他拋出的話茬。
暮朗擱下茶碗,繼續翻看著話本子。
靜默良久。
天上的雲朵不知變換了多少次形狀,在天空飄蕩了多久,從哪裏來,往何處去,這些都沒人注意。
孔宿嗅著淺淡的芳香,揚起了不明顯的笑容。
葉驚闌以一臂支著頭,另一隻手在琴桌上撫摸著古琴遺留的痕跡。在同一個位置放的久了,就會有印記。就像一個人活得久了,怎麽也會在某處烙下印子,被別人記著,不管別人能記多久,總歸是證明了那個人曾經真實存在著。
暮朗合上話本子。
手掌覆在上麵。他是個身子羸弱的人,手腕處的骨節凸起,指節細,可用一句“皮包骨”來形容。
他思量了老久,不知道怎麽去問出心中疑惑。
思來想去,心裏頭不是個滋味。
哽在喉頭的話幾次三番想要衝破最後一道阻礙,又被他強壓了回去,他還沒想好。
“朗哥兒可有話想對我說?”
眼角餘光瞟見了暮朗欲言又止的模樣。葉驚闌秉持著“君子成人之美”的原則,清了清喉嚨,詢問著暮朗。
暮朗被人看破了心事,倒是坦然多了。
他的眼神裏有了傷春悲秋之色,聲音有些啞,他問道“葉大人常在盛京城裏,有無見過清秋?她……”
後又想著不大合適,元清秋已是他人婦了,他這麽稱呼不合適。
暮朗咬了咬唇,接著說道“長公主……近來可好?”
“長公主一切安好。”葉驚闌已是多月未在盛京城,元清秋素來深居簡出,他收到的消息多是女帝心煩意亂時就召來元清秋訓幾句,等到氣消了,又把她放回去。除此之外,可以說幾乎沒有元清秋的事兒了,“她被人照顧的很好。”
葉驚闌沒有點明這個照顧元清秋的人是誰,暮朗不是個傻的,話到點上即可。
“如此甚好,我便放心了。”暮朗端著茶碗的手在發顫,他以另一隻手把上了茶碗,故作平靜地抿了一口。
暮朗不是沒有打探過元清秋的消息,可在他一次又一次聽著探子回報長公主無事,長公主很久未出府,長公主被女帝召進宮裏了……似乎她的人生盡在他的眼下偶有波瀾地呈現,可是這種摸不著,無法涉足的事,隻能聽別人這麽匯報,他也感到害怕。
看似萬事皆在他眼前,實則……他與元清秋已成了兩條平行的,筆直的線,各奔東西,再無交集。
他害怕有那麽一天,自己病逝,元清秋聽到花朝城暮家大公子亡故的訊息還會擰著眉頭問著身邊人,不,清秋不會擰著眉頭的。她隻會小心地問別人,怯生生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惜。她會問出自己的疑惑“誰是花朝城裏的暮家大公子啊?”
若是真有那麽一天,他的魂兒在她身邊飄蕩,該是有多麽的無奈。
“在沙城之時,令妹對陛下提及朗哥兒同姚家千金定下婚期了。”葉驚闌平靜地凝視著暮朗。
暮朗嗆咳一聲。
孔宿猛地睜開眼。
暮朗以口型告知孔宿自己無礙。
他抓起紫砂茶壺給自己添著茶水,捧起茶碗來小口啜著。
當他放下茶碗之時,他將目光投向了青天上的白雲,眼神裏的感傷是由心底而起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暮家不可在我這裏斷了後。”他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
葉驚闌深吸一口氣,“公子心中有恨否?”
暮朗回過神來,看定了葉驚闌。
他反問道“葉大人心中有恨否?”
“有。”葉驚闌坦坦蕩蕩地回答。
暮朗又喝了一口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不瞞葉大人說,我是恨過的,可當我一想起我這身子的狀況隨時可以把我的命交到閻羅王手中,我就不恨了。哪怕……她嫁到花朝城裏,不提生生世世,我連守住她一生一世都不行……怎能恨呢?要恨,隻怨自己罷了。”
“朗哥兒看得很透徹。”不辨喜憂的一句話。
暮朗神色平靜,眸光微閃,說道“若你是我,你也會這麽透徹。你爭不得,搶不得,哪怕你隻想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都不可以的,老天爺不會讓你順心的。我現在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暮涯,前些日子鎮南王府遞了帖子,我讓董婆婆合了生辰八字,正欲擇日回書信呢。”
“令尊……”葉驚闌蹙了蹙額。
“已駕鶴仙遊,十月初十百家宴時我會對城中百姓言說此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