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一章 色字頭上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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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四。

    有著暮春之景卻處秋季的花朝城裏。

    同往日沒什麽不一樣。

    暮府裏一切如常,除了沒有心思撫琴的暮朗。

    暮朗的琴上斷掉的弦已被接好。

    這琴上續弦,續的再好,好像也失了原本的聲音。

    暮朗以指腹壓著那根被能工巧匠續好的弦,甚至有一種拔掉它的衝動。

    “朗哥兒,你幾日沒出過府了。”孔宿為他端來了參茶。

    暮朗任由他把茶碗放到他的琴桌上。

    直到那茶碗推到他手邊,他才木訥地問道“怎麽又喝參茶?”

    他膩了這個味。

    最近幾日暮涯沒有消息。

    他心亂如麻,整宿整宿不眠。

    靜雪齋自十月初十就無人在裏邊了。

    更為奇怪的是……

    孔宿在靜雪齋的一棵老樹下發現了挖掘過的痕跡,他叫來了花匠,把這裏的草皮子給掀了。

    而後一具屍體出了土。

    析墨殺了自己的隨從?

    還是別人出手,威脅到了析墨?

    暮朗想不明白,昔日好友,怎會突然從他的視線中走了出去,再也沒了音訊。

    “朗哥兒,你又走神了。”

    孔宿這幾日眼見著暮朗消瘦了下去。原本就瘦削的肩膀,都脫了形,隻看著兩塊高聳的骨。

    還會時不時的走神,就像是司管時間的神明截斷了流淌的分分秒秒,讓暮朗定格在某個畫麵裏。

    這時候的暮朗正是走神的暮朗。

    他的眉頭緊皺,一隻手捧著茶碗,一隻手拿著茶碗蓋兒,鼻子湊到茶碗邊上嗅著味兒……看似正常。實則他已有半刻鍾未動了。

    “朗哥兒?”孔宿五指張開在暮朗眼前晃晃,“你又走神了!”

    暮朗快速抿了一口,放下了茶碗,眉頭沒有舒展。

    他不喜歡參茶的味道,卻又不得不喝。江增說,可延年益壽。

    暮朗不禁苦笑,連江增也不過是個剛過半百的小老頭罷了,延年益壽這種事,他都沒有親身經曆過,何苦一個勁兒地勸說他這個隨時可能倒下的人呢。

    “朗哥兒?”孔宿又喚了一句。

    暮朗這才有所反應。

    他疑惑地抬起頭來,“先生。”

    “朗哥兒,今日風大,還是回房去吧。”

    暮朗搖搖頭,他的耳邊依稀還能聽見暮涯偶來的撒嬌——“哥,笑一笑,為我彈一首曲子吧。”

    暮涯和別的姑娘不同,她的眼睛不大方便,按理說來應當是更為脆弱,但她從不會借由自己的缺陷來讓別人同情、憐憫她,亦或是要求別人在某些事上讓步於她。她反而會如平常人一般生活,比平常人更加熱愛生活。

    她的撒嬌隻會在教他我彈奏一段愉悅的曲兒的時候出現。

    暮朗想到暮涯雙頰上的梨渦,心上驀然柔軟了起來。

    手一觸到琴弦,輕抹,慢撚。

    孔宿沒有打擾他。

    葉驚闌就站在暮朗的身後。

    孔宿對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別出聲。

    雲岫與蒙絡平視,以雙手為蒙絡理順了衣襟,又撣去了她肩頭的落葉。

    花朝城就是一個春與秋的融合。

    草長。

    卻葉落。

    “噓——”蒙絡的指腹壓在了雲岫的唇峰。

    檀口將啟未啟。

    雲岫吸了吸鼻子。

    她的嘴角一掀,朱唇輕啟“你……”

    蒙絡的兩根手指趕忙捏住了她的嘴唇,“噓——”

    雲岫抬起手臂,拂開了蒙絡的手指。

    這什麽怪味兒,又辣又酸。

    她的舌尖在唇上轉了一圈又縮了回去。不知道蒙絡這小丫頭又去哪裏偷了嘴,手上沒蹭幹淨,還殘留了些許渣滓在上邊,倒惹得雲岫想了好一陣沒想出這是個什麽吃食。

    蒙絡悄悄走到她的跟前,背在身後的手飛快地塞了一塊酥餅在雲岫的手中。

    葉驚闌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雲岫一愣,兩指夾住。

    她背過身去,仔細嗅了嗅,剛才蒙絡手指上又酸又辣的味道正是來源於這塊酥餅。

    孔宿隻顧著眼前的暮朗了,他一門心思撲在暮朗身上。若他是個女子,定會被人調侃一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在別人眼裏像個“小媳婦”似的孔宿,收拾起了茶碗。他小心地掀開碗蓋子,看了看裏麵幾乎沒少的參茶,隻得歎息。

    他覺著自己在陪伴一個人如草木一般慢慢凋零。

    這個過程,並不好受,卻又無可奈何。

    一如四季更迭,日月星辰的輪轉,無人可以抗拒,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萬物入了冬,日月沉進大海……

    如此般見證生命的凋零。

    眼睜睜的看著。

    近來,熬好的藥,盛進了碗裏,送到暮朗的手邊,直至涼透,仆役端去倒了。藥罐子旁的藥渣子堆成了山,藥無人喝。

    暮朗在暮涯失蹤之後已有好幾日沒合過眼了。

    孔宿眼底滿是擔憂之色。

    雲岫不由自主地感慨,看人不可隻憑第一眼得來的印象。孔宿這人看起來雖是有些驕矜,但其本心不壞,且對暮朗忠心耿耿。

    “先生。”

    戛然而止的琴音,乍然而起的呼喊。

    暮朗若有所思地望著孔宿。

    “先生,暮涯有無消息了?”

    孔宿的手指頭下意識地動著,這是今日問的第十次了。

    “恕屬下無能,還是沒能找到二小姐。”派出去尋找的人還沒回傳任何消息,看樣子……是懸了。

    暮朗拂了拂衣袖,“煩請先生準備些香茶與酥餅。”

    這是要支開孔宿了。

    孔宿會意地頷首,往後廚走去。

    雲岫抱胸,遲遲未落座在暮朗桌邊擺好的凳子上。

    “雲姑娘,我知你有話同我講。”暮朗抬眼看向雲岫,了然於心的表情。

    他沒有笑。

    雲岫卻是勾勾唇角,說道“我原以為暮小姐的七竅玲瓏心已是世間難得,未嚐想過無獨有偶,再一深想,雙生子的默契是尋常人所不及的。”

    “雲姑娘謬讚了。”

    暮朗略帶深意的一眼,在雲岫眼中則是他信不過她的一個訊號。

    “暮公子,我在昨夜收到了一封信。”

    展開信箋,潦草的字跡不屬於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這種有著江湖浪子的灑脫之意的行筆之法,不會是深閨女子,甚至可以說不會是花朝城中的姑娘能寫出的。若是換作男子,析墨的字跡如他本人一般,柔和,清秀,在秀麗中又帶了幾分男兒的硬朗。

    暮朗認真地讀了三遍。

    這上麵的每一個字他都是識得的,全是夫子曾用戒尺指著教他念過無數次的。可是拚湊到了一塊兒,他就讀不懂了。

    不為財,不為人命。

    隻為了雲岫。

    雲岫抿著唇,思慮了許久對暮朗說道“我想,此事原本就是因我而起的。”

    “因你而起?”暮朗感覺腦袋暈暈乎乎的。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綁了暮小姐的人裏或許有一個雲輕營裏最優秀的姑娘。”雲岫淡淡地提及,仿若她真的不在意胭脂還活著這件事。

    雲岫隻覺有些事是無論成敗都要去做的,凡事都有一個了斷,不如早些結束了的好。

    “我怎得聽不懂雲姑娘的話?”暮朗擰巴起的眉頭沒有半分舒展的意思。

    雲岫深吸一口氣,挑揀了一些重要的事同暮朗言說。

    雲岫的一番話使得暮朗聽的是雲裏霧裏。

    良久,他才問道“暮涯和雲輕營八竿子打不著,為何成了胭脂盯上的人?”

    “暮小姐聰慧,她應是發現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譬如……”

    雲岫的唇囁嚅著。

    暮朗的臉色突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

    晚間,薄霧未去,月亮不圓。

    陰風陣陣。

    裹著薄薄的布衣的張楓拎著一包老鼠藥走在街上。

    他壯膽似的抱怨道“買老鼠藥就買老鼠藥,偏偏要我這麽晚才送去。我作了什麽孽啊!”

    寬敞的街道上盡是收了攤留下的竹竿子,等著明兒個再支起攤子,又是嶄新的一天。

    然而對於張楓來說,嶄新的一天要等到好幾個時辰之後才有,眼下是嫋嫋薄霧繞了他的眼。

    他覺得有些冷了。

    有一顆小石子兒滾動。

    聽得這細碎的響動,他驀然加快了腳步。

    又感歎一句“這都是什麽命啊!苦啊!”

    沒人聽見他的抱怨連連。

    某處拐角,有一纖細身影捏緊了劍柄。

    是花鈿。

    她看一眼牆頭上借著夜色和黑衣遮掩了自己的雲岫。

    前幾日雲岫是這麽對她說的等著路過這條街的人,跟上他。

    可是等了這麽久,前兩日她都等到嗬欠連天了,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喚醒了她,也沒人走過這條街。

    今夜居然等到了一個賣老鼠藥的。

    花鈿的太陽穴突突地彈跳不停。

    雲岫隻一眼掃過去。

    她沒想到會是張楓。

    她做了一個手勢,決定自己跟上去。

    給暮朗看的那封信裏隻有寥寥幾句,大抵上便是月圓之夜,了卻所有恩怨。

    離月圓隻有半日。

    花鈿這幾日尋遍了整個花州,終是在入山處找到了一點點不明顯的痕跡。

    那她便來瞧瞧,可能要取她性命的人為了月圓之夜做了哪些準備。

    這條街離入山處還有些距離,想來這麽晚了,張楓是不會進山的。

    雲岫跟在他後麵,時刻隱匿著身形。

    終於,張楓敲開了一戶人家。

    開門的人是——董婆婆。

    她沉思片刻,董婆婆原來不是住在東大街。

    董婆婆接了藥包道了一聲謝,從荷包裏拿出一角碎銀子遞到了張楓的手中,唇形變換,一連說了好幾句。

    “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有第五個人知。”

    身後是一人略啞的聲音。

    她對葉驚闌的出現並無詫異之感。若是葉驚闌不出現倒是會讓她感到訝異。

    “可是你和我都知道了。”

    雲岫轉身燦然一笑。

    葉驚闌長臂一伸,手掌觸及她身後的粗壯樹身。

    如果他願意的話,另一隻手也伸出,便能把雲岫禁錮在他懷裏的一方小天地裏,可惜他沒有。

    但這缺了一個口的“包圍”,似乎並不影響“人質”被“牢牢”管控。

    “不躲?”他的尾音稍稍上揚。

    “不躲。”

    鼻息相聞。

    葉驚闌了悟,道“啼綠酒。”

    “飲了三杯。”

    一雙瀲瀲桃花眼一彎,戲謔道“雲姑娘認為我是信,還是不信?”

    “不信。”

    她答得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幹脆。

    世上有很多不可信的話,其中之一便是雲岫對自己喝過多少所報出的數。

    比如說“飲了三杯”,定是喝了整整一壇子。

    “但凡有粒花生米也不至於醉成這樣,嗯?”懶懶的鼻音,勾魂攝魄。

    他的調笑在她聽來就是惹火的挑逗。

    她偏就不上當。

    哪有魚兒主動咬鉤的?

    “暮公子身子不好不能飲酒,想必暮府中的酒都給你喝了個幹幹淨淨。咱們倆,就如同兩個臉上長滿麻子的人在互相譏嘲對方的麻子比自己多。”青蔥指一點,正中他沒束好的衣襟。

    再一拐,看似朝向一線若有似無的春光。

    實際上,她倏然收了手。

    葉驚闌悶聲一笑,“不去看看董婆婆在家中做些什麽?”

    “董婆婆可沒有你重要。”

    葉驚闌一怔,隨後說道“我忽然想通透了,為何古人要言‘但願長醉不複醒’。”

    “為什麽?”她偏頭一問。

    他俯身一吻。

    蜻蜓點水般的輕、快。

    “因為醉後方知情濃。”

    “古人可不是像大人這樣隻想著頭上有一把刀的字眼。”

    “色?”葉驚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倒想往後餘生隻留這麽一個字頂在頭上,隻留一個你在床榻上,美甚。”

    “……”

    見過無恥下流的,沒見過這麽無恥下流的。

    雲岫承認,她敗了。

    不論她將臉皮修煉得再厚實,比城牆拐角還要厚三分也無用。

    這人總能用更不要臉的說法擊破她好不容易建成的堡壘。

    “噓——”

    又是被人壓住唇瓣兒的一瞬。

    隻是他的手指上沒有蒙絡那又酸又辣的味道。

    葉驚闌專注地凝視董婆婆院子那扇緊閉的門,揣測著裏頭可能發生的事兒。他不認為董婆婆這麽晚討來老鼠藥是為了藥耗子。

    而雲岫專注地看著他。

    當他回過頭,雲岫還是那麽大剌剌地盯住他。

    他問道“這麽認真地看我作甚?”

    她一字一句地答道“葉大人,你可是忘了洗臉?眼角處那麽大一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