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長短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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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允從三樓下來,快步直奔徐佑,絲毫不顧吳郡太守的顯赫身份,在眾人集體驚詫的眼神中,一把握住徐佑的手,激動說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微之,別來無恙?”

    徐佑感其至誠,心中豈能不為所動?手上微微用力,同樣以詩經雄雉中的詩句回應他,道:“道之雲遠曷雲能來?飛卿,多日不見,你清減了!”

    顧允挽著他的手,轉身往樓上走去,道:“事務繁碎,脫身不得,真羨慕微之在靜苑優哉遊哉的神仙日子。”

    別人說這話,那叫得了便宜還賣乖,二十出頭就能任一郡太守,前途何止不可限量?累死也心甘情願。但從顧允的口中說出來,確是他的真實想法,要不是為家族的將來謀劃,不得已為出仕,他寧願整日待在莊園裏,過著閑雲野鶴的隱士生活,日日作畫吟詩,攜友同遊,何其歡快?

    “這人是誰?”

    “吳郡顧府君你都不認識?”

    “啊?竟是顧飛卿?今日一見,果然同傳聞中一樣的豐神俊朗!”

    一樓的人低聲議論,無不將視線在顧允和徐佑兩人身上來回遊弋,因為徐佑籍籍無名的緣故,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甚至多過了顧允。

    之前在放鶴亭曾說徐佑的氣度猶在張墨之上的那個人略有些得意,碰了碰旁邊那位的肩頭,道:“我說如何?能與顧府君結交的人,豈會尋常?勝張墨一籌,合情合理!”

    身邊的人剛才被他罵了眼瞎,一路不服,糾纏了許久,這會證據確鑿,無力反駁,隻好甘拜下風,54道:“沒想到你的眼力這般厲害!不如幫我瞧瞧,這次雅集能不能定品,定幾品”

    “你啊,估計要聽天由命了!”

    “哼,我不信!”

    兩人又開始爭執,不過說的小聲,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胡信站在兩人身旁,呆呆的看著顧允和徐佑如此親熱,臉色變得青一片白一片,心中不知是失望,還是惶恐,一時起伏不定,連呼吸都要停滯了一般。

    雖然先後兩次被徐佑不軟不硬的碰了碰,但胡信一直沒把他放在心上,

    聽到樓下的動靜,二樓三樓走出來不少人,圍著欄杆下望,紛紛打聽,道:“那是誰家的小郎君,竟與顧允相交莫逆?”

    “不認得,看起來是個生麵孔。”

    “揚州諸姓,今日赴約的大抵在二樓三樓,怎麽會到一樓去呢?”

    “莫非是張墨?”

    “或許是,張墨本該在三樓的,卻不知怎麽到現在還沒出現,顧明府去尋他也在情理當中。”

    正當眾人猜測徐佑的身份的時候,一人從三樓走到二樓的樓梯口,負手而立,擋住了顧允和徐佑的去路。

    “且慢!”

    “虞安仁,你做什麽?”

    擋路的人叫虞恭,字安仁,聽出顧允的不悅,不急不緩的拱了拱手,道:“顧兄,這位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義興徐佑?”

    顧允正要作答,徐佑站了出來,笑道:“在下徐佑,現居錢塘,不知虞郎君有何見教?”

    虞恭袍袖一甩,連看都不看徐佑,冷冷道:“雅集為士族唱和之地,何時允許庶民進來的?”

    顧允一力邀請徐佑,隻想為他揚名,誰料還沒有登上三樓見到張紫華,就被虞恭中途羞辱了一番。他向來豁達,若是針對他個人,隻會一笑了之,可這樣來說徐佑,立刻肝火大盛,道:“虞恭,微之是我好友,你若辱他,就是辱我!可要仔細想清楚了!”

    虞恭放聲大笑,道:“顧兄好大的官威!在錢塘做縣令時,輕而易舉的讓賀正丟了官,也除掉了你仕途上最大的對手。現如今踏著會稽四姓門閥的榮寵,得償所願,高升了吳郡太守,誰敢辱你?嗯,誰又敢得罪你?你們說,是不是?”

    “對,顧太守可是要做宰輔的人,我們這些寒門小姓,誰敢惹你?”

    寒門這兩個字用處極多,高門大姓自謙時可以說自己是寒門,別人罵高門大姓時也可以說對方是寒門,有時褒義,有時貶義,運用之妙在於一心。

    顧允望了望跳出來說話那人,剛要說話,徐佑拉住了他,微微搖了搖頭。今日的局麵顯然是對方安排好的,後麵說不定還有什麽後手,得罪人的事,現在還不能讓顧允出頭。

    顧允的背後站著顧氏,又是吳郡太守,更是此次錢塘湖雅集的召集人,身份尊貴,地位尊崇,跟這些小角色鬥口,不管輸贏,氣勢上先輸了三分。

    最重要的是,徐佑太了解顧允,書畫雙絕,人品厚重,若論才學,自然不怕任何人,但要是論起辯詰,卻差了太多。

    因為有時候,辯詰並不僅僅局限於學識和思維,而是逞口舌之利,以偏概全,抓住對方話語中的一點破綻,死追猛打,直到完全勝利!

    後世裏絡上的論戰,套路大抵如此!

    徐佑低聲問道:“這人是誰?”

    “東海郡王途!”

    為了參加雅集,徐佑師從何濡和履霜,惡補了一番氏族誌,對楚國大多數士族和名人總算有了一個大體的概念,不至於兩眼一抹黑,鬧出人在跟前,卻不識廬山真麵目的笑話。

    “東海郡王氏,跟吳郡四姓相比,本就是寒門小姓。你能混跡二樓,暗中竊喜就罷了,竟敢瞽言妄舉,簡直讓家門蒙羞。”

    徐佑言辭如刀,旁人哄笑起來,那人羞慚滿麵,悄悄退到了房內再不肯出來了。又一人道:“東海王氏入不了顧府君的眼中,那我餘姚孔氏又如何?”

    徐佑淡淡的掃了他一眼,道:“餘姚九子,孔參軍為首,餘者皆不足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餘姚有九子社,為首的叫孔驤,現任鎮東將軍府參軍,跟三吳第一才子陸緒齊名。徐佑斷定此人不會是孔驤,拿餘姚九子的名頭壓住他,看他如何作答!

    “我”這人果然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在眾目睽睽之下,連耳根子都紅的通透。

    張墨待在樓下,抬頭正好望到這人的臉麵,竟是諸暨清歌社的孔瑞,沒想到他也來了今日的雅集。心中暗覺可惜,孔瑞雖然驕縱,但一直對他不錯,還幫過他一個大忙。那次清歌社結社時他與其他人一言不合,中途離開,兩人再沒見過麵,頗有虧欠對方之處。今日孔瑞被徐佑一句話搞的顏麵盡失,想要定品,幾乎不可能了。

    雅集並非單純的詩詞唱和、你儂我儂的宴會,互相辯詰屬於平常事,有辯就會有勝負,勝了固然可喜,敗了其實也無關緊要。但在辯詰之中所顯露出來的急智、巧思、才學和風度,正是大中正賞鑒人才的依據和根本,孔瑞先行發難,卻不是徐佑一合之敵,敗了後又手足無措,儀態盡失,這一趟錢塘之行,恐怕隻能做一個看客了。

    “我自是不如孔參軍,不過,我我”

    孔瑞不甘心,正要自報家門,可轉念一想,這樣豈不是正中徐佑下懷?因為他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這裏聚齊了大半揚州才俊,知道他名字的人絕不會太多,這時說名字隻是自取其辱。

    徐佑微微一笑,道:“哦,這位郎君礙口識羞,待言又止,嬌滴滴的模樣,旁人或要以為是孔氏的女郎呢!”

    齊刷刷的目光投射在孔瑞的臉龐上,紅的幾乎要滲出血來,確實如同嬌羞的婦人一般無二,立時惹來哄堂大笑。

    孔瑞又慚又怒,胸膛憋著氣,似乎要炸開來,怒道:“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跟我說話。顧允,你堂堂太守,就坐視他恣意侮人嗎?”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你若是對自己有信心,何苦連名字都不敢說?不過狐假虎威,蛇憑霧積,借著餘姚孔氏的聲望來為你揚名罷了。這等下作的小人,也配與我說話?”

    顧允和徐佑並肩而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哪怕麵對整座雨時樓裏的所有人,也絕不會畏難而退讓一步。

    徐佑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顧允,張揚奔放,以直報怨,,從眼神到肢體,充滿了旺盛的鬥誌,仿佛護著小雞的母雞,麵對四周蜂擁而來的危險,張開寬大的翅膀,將小雞牢牢的護在羽翼之下。

    他的心,突然有些感動!

    孔瑞再無顏站在外麵,和王途一樣躲到了房內。接連兩人被徐佑搞的名聲俱損,再沒人敢出頭支援虞恭,虞恭赫然變色,道:“都說顧飛卿特達弘雅,今日一見,才知傳聞不可輕信!”

    “三人成虎,傳聞向來不可輕信!”徐佑笑道:“虞郎君,你莫非連戰國策也沒有讀過嗎?”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戰國策,虞恭反唇相譏,道:“戰國策並非信史,權於謀詐之弊,終無信篤之得,乃叛經離道之書!隻有好不求甚解之輩,才會將戰國策裏的言論奉為道,以此壞人心術,禍亂家國。”

    他森然冷笑,道:“隻是我怎麽也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然也是長短派的人!”

    戰國策由於“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曆來為儒家所不齒,但這種不齒隨著時代的發展也在發展,並不是一成不變。譬如當下,時人講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儒家勢微,所以興起了一股為戰國策反案的潮流,其中最有影響力的莫過於袁氏的袁淮。

    袁氏是南北儒宗,偏偏門內出了袁淮這個異數,此子公然宣稱:“少年時讀論語老子,又看莊易,此皆是病痛事,當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戰國策!”他認為老莊孔孟都喜歡說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沒有一點益處,天底下最重要的書,隻有戰國策。

    這種偏向於極端的言論在楚國大有市場,很多士子望風景從,摒棄儒家的仁義道德,以權籍為萬物之率,以時勢為百事之長,崇計重利,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流派,被稱為長短派,也稱為新縱橫家!

    虞恭聽徐佑提到戰國策,立刻將他跟長短派聯係了起來,再加上徐佑曾經跟袁氏聯姻,更加坐實了這個推測。雨時樓內寂靜無聲,有人惶恐,有人色變,有人躍躍欲試,想跟傳說中長短派的人辯詰問難,也有人滿臉厭惡,恥於共處同一屋簷之下。

    不管別人心中如何想,徐佑敏銳的感覺到,自從他進入雨時樓之後,這才是遇到的第一場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