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曰雞鳴

字數:6501   加入書籤

A+A-




    我與七郎所見略同,於菟不僅不能放,而且要好好養在府內,不能讓她受委屈,也不能讓她太自由

    徐佑和何濡相視而笑,那種從眼界到智計再到靈魂的高度契合,感覺十分的美妙,仿佛在看著另一個不那麽完美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彼此互補,又彼此依靠,讓這個冰冷的世界,不再那麽的孤單和寂寞。小說

    為什麽

    不僅冬至想不明白,左彣和履霜也不明白,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每一次麵對徐佑和何濡,都有種智商跟不的挫敗感。

    徐佑沒有解釋,目光轉向秋分,笑道:秋分,你說,讓她們留下來,好還是不好

    我我不知道

    沒事,你怎麽想的怎麽回答,說錯了也不打緊集思廣益,兼聽則明,無論什麽看法,都會對最終的決斷有益

    小郎,我不懂這些,但我覺得不管那婦人如何,是好是壞,至少小女孩是無辜的。我瞧著她太可憐了,這麽丁點的人,眼眸裏卻沒有一點髫年該有的生氣,真的放她們出去,這天寒地凍,無親無故,連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徐佑歎道:你我百般算計,卻都不如秋分看的明白。說的是,不管怎樣,小女孩總是無辜的放她們出府,隻不過讓自己心安理得,卻於事無補

    冬至忍不住勸道:小郎,這可不是發善心的時候。於菟如果真的不安分,留在府裏恐怕多生事端,到時候放也難,不放也難,不如快刀亂麻,一了百了。

    給了你五十萬錢,卻怕看不住一個婦人和孩童嗎

    冬至一呆,這是質疑她的工作能力啊,忙拍著胸口作保證,道:豈會看不住她們小事一樁,我敢立軍令狀

    那是了,我主意已定,留下於菟二人。徐佑結束了這個議題,道:履霜,這次不是新買了五個婢女嗎讓於菟和另外兩人到後廚幫工,月錢一樣,也不要限製她的自由,想去哪裏去哪裏,隻要在靜苑之內,她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

    諾

    對了,再分一個婢女給其翼,隨他到灑金坊照顧起居。那邊都是些粗糙大漢,笨手笨腳的,這才去了幾日,看看我們風流倜儻的何郎君,都快變成西域來的胡人了。

    何濡不修邊幅,邋遢慣了,無論如何說不風流倜儻。履霜忍著笑,道:記下了

    何濡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自顧自的抓癢癢,懶得搭理徐佑。冬至促狹心起,指著他叫道:快看,快看,其翼郎君這神情更像西域的胡人了

    這下大家再忍不住,哄堂大笑,徐佑笑的最大聲,畢竟調侃何濡,可是靜苑的保留節目:還有一人去照顧風虎,你啊,沒事多跟女郎們聊聊天,免得被一個和尚嘲笑一點都不懂女人

    又是哄笑聲大起,剛剛被笑的主角何濡更是笑的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不要了吧左彣急忙拒絕,道:郎君,我軍伍出身,一個人這些年早習慣了,驟然身邊多一個人,做什麽事都別扭,還是留在郎君身邊服侍好了。

    也罷,不難為你這最後一個婢女給冬至,你常出門辦事,身邊不能沒有心腹跟著,吳善李木他們都是男子,有些事不方便出麵。

    好啊,我早想找小郎討個人使使,總算得償所願冬至在郭氏時執掌船閣,手下多的時候有數百人,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她隻嫌少,不嫌多。

    咚咚咚

    一慢兩快,四更天了,更夫粗獷的嗓音響徹街鄰:防賊防盜,閉門關窗平安無事嘍

    四更了,大家勞累一天,都回去睡吧其翼你留下,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等眾人依次離開,秋分關門,點了白燭,悄然退到裏間的小屋,徐佑久久不語,看著燭光搖曳,突然道:你覺得於菟的身份

    非富即貴

    何濡眸光大亮,在昏暗的夜晚,倒映著燭火,彷如星辰,道:她或許是西涼人,或許不是,但跟柔然汗庭和北魏王族一定有莫大的關係。

    理由呢

    人心有時候很複雜,有時候又很簡單,無非是趨利避害,攀龍附鳳八個字而已。如果於菟僅僅是個卑賤的婢女,生死操於人手,榮辱全憑天數,照她所說,從西涼到柔然再到北魏,無不安於現狀,恭謹順服,卻為何偏偏來到江東如此的不安分呢

    南北有別,終歸是不同的

    這點點不同,難道還能大過西涼柔然與北魏的血仇嗎西涼的羌人寧可向江東的漢人稱臣,也要跟北魏的鮮卑人死戰到底,柔然的東胡虛弱時遠遁漠北,隻要強盛,立刻驅兵南下,寇掠北魏的軍鎮。南北之別,起這樣的深仇大恨,實在不值一提。更何況,北地的奴婢地位最為低下,任由主人隨意打殺,而不會受到律法懲處,江東這邊好歹製定了許多保護奴婢的條,遇到良善之家,日子過得不普通庶民的差。

    徐佑再次陷入沉思,道:你的結論

    何濡冷笑道:於菟之所以費盡心思,都要帶著女兒亡命逃走,說明她在北地的身份非同小可,隻要回去,立刻能享受旁人難及的榮華富貴。換作你我,也不肯甘心在江東作一個奴婢

    徐佑把玩著手的茶杯,白玉似的陶瓷沾染了肉眼不可見的黑點,沉聲道:我需要更多的證據,你認為要從哪裏開始著手查驗

    第一處要查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她如何從荊州軍府的營戶裏脫身何濡壓低嗓音,道:向來作了營妓的女子,要麽被粗暴蹂躪至死,要麽受不了折磨而自盡,極少有人能夠生離,別說她的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徐佑點點頭,目光深邃而悠遠,道:我也如是想,軍府必定有人發了話,才能保她安然無恙。這個發話的人,是我們要查的重之重

    七郎不肯放於菟離開靜苑,想來早猜到她的身份非同小可。何濡笑著調侃,道:既然留她在府,不如好生籠絡,以收其心。說不定將來貨可居,再現呂不韋遇見子楚的驚天際遇

    徐佑瞪了他一眼,道:於菟雖是女子,卻有堅忍不拔之誌。這樣的人,傾盡全力也未必能窺探一二,還想收其心癡人說夢

    對別人或許是說夢,七郎卻不是別人,隻要你想做,總會有辦法的

    徐佑敏銳的察覺到何濡的打算,瞪了他一眼,道:此事不急,你不要胡來,且從長計議

    何濡笑嗬嗬道:諾

    送走何濡,徐佑直到五更天才入睡,正做夢時,聽到履霜的聲音:小郎,該起來吃早膳了。

    昨夜太乏,容我再睡會

    可其翼郎君風虎郎君,還有驚蟄冬至他們都在外麵候著,小郎要是不去,他們也不敢用膳

    徐佑無奈的睜開睡眼,打了個哈欠,翻身下床,問道:秋分呢

    履霜拿著準備好的衣物,服侍徐佑穿好,又端著銅盆為他淨了手臉,一邊束發,一邊說道:秋分在教於菟怎麽應付廚下的活,北地很多習俗跟我們不同,多教教她,也好在府安心做事

    說著她突然俏臉一紅,竟停下梳篦,身子低低的挨著徐佑的肩頭偷笑起來。徐佑沒有回頭,望著鏡子裏的履霜,道:笑什麽於菟在廚下出醜了嗎

    沒有沒有,我不是笑於菟,而是,而是

    履霜少見的滿臉嬌羞,徐佑更加好,道:那是怎麽了

    剛,剛才我叫小郎起床,突然想起詩經裏的一首詩

    徐佑何等聰明,立刻明白過來,也是一笑,道: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是不是

    是

    這首詩名叫女曰雞鳴,是詩經裏很有趣味的一首生活詩,意思是說女子叫丈夫起床,丈夫卻懶著說讓我再睡會,跟徐佑和履霜剛才的對話十分的相似,怪不得她會笑不可遏。

    至於為何羞澀,因為此詩講的是夫婦幃房事,套在履霜和徐佑身並不合適。徐佑打趣了兩句,沒在這個話題糾纏,道:那個小女孩呢,帶她過來,一起吃飯

    小女孩跟在履霜身後走進來,徐佑認真打量她,發現除了雙眸是碧色的之外,頭發卻是濃鬱的黑色,皮膚很是白皙,鼻梁高挺,有點像後世所說的洋娃娃。不過她的眼神木訥呆滯,缺乏孩童的天真和靈動,想想也可以理解,任誰從小過著那樣的日子,都會喪失活潑的天性。

    這很殘忍,卻無可奈何

    你叫什麽嗎徐佑給她夾了菜,柔聲問道。

    小女孩低頭吃飯,並不說話,履霜道:我問過於菟,她說女兒叫紇奚醜奴。

    紇奚醜奴好聽的名字來,多吃點肉,你太瘦了些,吃肉可以長胖點。

    徐佑話音剛落,紇奚醜奴突然滿臉驚恐,扔掉了碗筷,倒地抽搐不止,口作六畜之聲。履霜大驚,顧不得失儀,撲過去跪在地,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急道:怎麽了,你怎麽了

    看著似是癇症,不用太緊張履霜,你放開她,讓她平躺地,不要碰觸她的身子,頭側向一邊。冬至,拿軟衣物塞她口齒間,以免咬傷了舌頭。左彣,讓吳善速去請大夫來,說可能是癇症,備好方子和藥,拿來給其翼看一下。

    古代癲癇是分開的,大人為癲,小人為癇,直到北宋才將癲癇合二為一。吩咐完眾人,徐佑俯身觀察醜奴的臉色,隻要不吐沫嗆了氣管,危險性應該不大,至於掐人之類的做法,並不適當,也不科學,還是盡量不要使用。

    正在這時,秋分和於菟前後走了進來,看到房裏的情況,於菟猛然變色,一手推開秋分,衝了過來,秋分不知她發什麽瘋,剛想伸手去攔,聽到徐佑說道:讓她過來,醜奴發病了

    於菟口嘰裏呱啦的說著北語,想把從地抱起醜奴,徐佑阻止道:別動她,可能會傷了四肢

    啊

    於菟的碧眸露出凶光,呲牙咧嘴,如同發狂的母獸,隨時都可能撕咬徐佑。冬至頓時怒道:別不知好歹,小郎是為了救人,你再遲延阻擾,等她咬斷了舌頭,有你哭的時候

    於菟置若罔聞,依舊死死盯著徐佑,生怕他傷害了醜奴。舔犢之情為人性大愛,徐佑並不在意,讓履霜以北語勸她稍安勿躁。

    如此折騰了一會,醜奴漸漸恢複平靜,等大夫趕到,把了脈,開了定癇熄風,祛痰開竅的方子,服用之後,沉沉睡去。

    於菟當然不是傻子,看得出徐佑是真心在幫忙醫治女兒,跪在地磕了頭。何濡在背後對徐佑眨了眨眼,言外之意,仿佛在說:

    如何收其心,對七郎並不是難事

    徐佑再次瞪了瞪他,以示警告,不得胡來,伸手虛扶於菟,道:既入我靜苑,都是家人,不必見外。醜奴的病不算大病,大夫說了,此病因在母腹受了驚嚇,氣而不下,以至於精氣並居,所以發而癇症。隻要按時用藥,精心看護,一兩年自可痊愈。

    履霜將話複述了一遍,於菟又重重的磕了頭,徐佑正色道:我說過了,不要多禮。靜苑有個規矩,等閑不要下跪,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找履霜秋分她們問詢,隻要勤勉做事,這裏沒人苛待你,好自為之

    他點頭欲走,又回頭吩咐道:家裏沒有孩童的衣物,明天去趕作幾件冬衣給醜奴,天寒地凍的,她穿的太薄,容易受激發病。

    履霜伸手扶起於菟,柔聲道:小郎人極好的,你不要怕,以後有事回稟,直說即可,不用動不動的下跪。還有,是我昨個疏忽了,我看咱們身形差不多,等會找幾件我的冬衣給你穿,可能舊了些,不要嫌棄才好。

    於菟感激的道了謝,卻不經意的抬頭,看了眼徐佑消失在回廊盡頭的身影,碧色雙眸裏卻無的冷靜和堅毅。

    3939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