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送君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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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淘汰的這些德牧看上去很凶悍,特別是聽說有些狗是因為服從性不佳而被淘汰的,更令馮軒心裏沒底,因此他看到這些狗很聽老楊的指揮,又聽說老楊以前也是馴導員,便生出把這人請來幫忙的念頭。
老楊回宿舍去換衣服,馮軒與張子安商量道:“小張,你看這些狗,咱們要幾條比較好?要不你去挑一下?”
張子安則建議道:“馮導,我覺得多多益善,不妨把它們全帶著,咱們不是還有幾個大場麵的鏡頭沒拍麽?包括出發前往邊疆的踐行會,還有最後的立功授獎儀式,都需要很多狗同時出場。我算了算,咱們現有的狗好像不太夠……”
馮軒點點頭,這些鏡頭他本來是打算去警犬大隊臨時租借一些狗來完成,但是考慮到由於煙火師關彪的事件耽誤了很多時間,再去走手續很麻煩,不如在這裏就一並解決。
“行,就這樣吧。老韓同誌,我們想把這些狗全要了。”他對老韓說。
老韓滿口答應,反正這些狗留著沒用。
基地上級領導的意見是將這些狗全無償贈送給劇組,但是馮軒還是堅持付了些錢。
老楊換完衣服過來了,由他和助理一起帶著工作人員,還有一些警員幫忙,將這些德牧連同籠子一起裝車,等運到劇組之後把再籠子送回來。不鏽鋼籠子底部有滾輪,運輸起來很方便。
架不住老韓的再三邀請,馮軒和張子安帶著飛瑪斯一起去基地食堂吃了頓午飯,很普通的家常菜。席間,其他正在食堂吃飯的警員和馴導員們時而偷眼望向他們幾人,特別是飛瑪斯,小聲私語著什麽。
老韓一改之前輕視的態度,甚至還殷勤地詢問張子安要不要來瓶啤酒,被張子安婉拒後,他才拐彎抹角地詢問——飛瑪斯是從哪弄來的?
張子安從他勸酒時就猜到了,無利不起早,肯定是老楊的話令他動了心思,於是就像回答衛康教授和吳明真會長一樣,無論對方怎麽問,都一口咬定飛瑪斯是撿來的……其他任何方式的回答都會被尋根溯源。
飛瑪斯顯然並不是這個時代的德牧,比這個時代的德牧更接近於它們的老祖宗——狼。張子安曾經聽說過,有些警用犬研究所的研究人員為了應對德牧的整體退化,甚至正在試驗用德牧與狼交配,以期令誕生出的小德牧更加返祖,否則過不了幾年,德牧可能真的要徹底退出警界,被其他更適合的犬種所取代。
草草吃完午飯,老韓將他們送到基地門口,劇組的車輛已整裝待發,隻等張子安和馮軒到來。
老韓又熱情地說了幾句場麵話,無非是如果馮軒在拍攝中遇到困難,隨時可以來基地尋求幫助,不用客氣,基地一定會全力以赴伸出援手。馮軒隨便應付了幾句。
接著,老交待完之後,老韓就返回了基地。張子安正要跟著馮軒一起上車,卻看到飛瑪斯直直地盯著基地門口的方向,於是也循著它的視線望過去。
一道人影慢悠悠地從基地內部走出來,由於樹影斑駁,以及基地門口電動柵欄門的遮擋,人影的麵貌有些模糊,隻知道是位身材瘦削的年輕男子,穿著便服,扛著一個與他身材不太相襯的大包,看上去有頭重腳輕之感。
警犬基地並不對外開放,張子安在裏麵見到的人,無論是穿著便裝還是警服,動作和走路全都是雷厲風行,帶著一種軍人和警察特有的利落。然而這道人影的步伐卻很悠閑,像是帶著愛侶或者孩子於林間漫步一樣,一步三搖,算了算剛才老韓臨別寒暄的時間,並不太長的一段林蔭路,這人走了二十分鍾還沒有走完。
他的身邊沒有愛侶或者孩子,隻有一條成年的德牧。德牧嘴裏叼著另一個碩大的手提行李包,像是預感到什麽一樣,同樣走得很慢,還不時地停下回頭,像是隨時可能叼著行李包原路折返。
就算走得再慢,這條路終於也走到了盡頭。
那道人影在基地門口停下了,隻差一步就可以跨越電動鐵柵欄門的滑動軌道,就在站崗值勤武警的眼皮底下。隻要再往前走一步,他就離開了基地,但是他停下了。
他的臉膛由於長期的烈日暴曬而呈現黑紅色,不過依然能看出他的年齡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濃眉大眼,理著很短的板寸。
德牧見他終於完全停下了,很高興地一轉身,便要叼著行李往回走,但是行李帶卻被他一把揪住了。
“就到這裏吧,暴風。”他操著醇厚的外地鄉音說道,“把行李給我,你回去吧。”
名叫暴風的德牧卻像突然發狂一樣,使勁叼著行李包往裏拽,那人猝不及防,被暴風拖著往回踉蹌走了好幾步。
“鬆口!暴風!鬆口!”他大聲命令道,同時像拔河一樣彎腰弓背,重心後移,雙腳一前一後馬步站穩,與暴風爭奪行李包。
暴風卻根本不聽他的命令,尖銳的犬牙死死咬著行李帶,任他如何吆喝,梗著脖子瞪著眼,死活就是不鬆口,帶著一股拚命三郎的狠勁。
人的力氣畢竟不如狗,他被一步步地往回拖,比來時更慢,跟蝸牛爬行的速度差不多,這條德牧卻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激勵,更加用力地拖曳,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鬆口!暴風!行李帶要斷了!”他大聲叫道。
站崗值勤的武警宛如木雕泥塑一般,筆直地盯著前方,對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這一幕視若無睹。
“嗤啦”一聲,正如他預想的那樣,尼龍行李帶禁不住兩股力量的拉扯,終於從中間撕裂。他來不及收住力道,向著基地門口的方向又踉蹌幾步,摔了個不太重的屁股墩。
他撐著地麵想站起來,手底卻傳來冰冷的觸感,低頭一看,手正好按在電動柵欄門的滑動軌道上——又重新回到了拔河開始前的起點。
暴風像是獲得勝利一樣,叼著行李包步履輕快地往回跑了幾步,回頭望了望他,又跑幾步,又回頭望了望他,似乎是在催促他跟上。
一人一狗的距離越拉越大,他始終沒有跟上,甚至沒有站起來,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地上,神色平靜地望著它。
他將身後的大背包解下來,扔到麵前的地上,輕輕地說道:“我要走了,暴風,就算你把行李全叼跑,我也要走了。”
剛才無論他如何命令也不鬆口的暴風,聽到這句話,卻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氣,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巴。伴隨著沉悶的聲音與揚起的浮塵,行李包砰然落地。
助理見張子安和馮軒遲遲不上車,跑過來詢問道:“馮導,咱們還要等人嗎?”
“再等一下。”馮軒揮揮手,說道:“再等一下。”
換了一身皺巴巴警服的老楊大概是煙癮又犯了,從卡車的副駕駛位裏跳下,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眯起眼睛眺望。
“是崔屹啊……原來輪到這小子退伍了,剛來時還哭哭啼啼地想家,一晃這都好幾年了。”
老楊斜倚在車門上,點了一根馮軒塞給他的好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司空見慣般說道。
一人一犬隔著二十米左右的距離互相凝視,仿佛在比拚耐心和毅力。
幽靜的警犬基地門口,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隻有沙沙的鬆濤聲掠過耳畔。
崔屹拉開大背包的拉鏈,從裏麵拿出一袋真空包裝的燒雞,撕開口子就地攤開,拗下一根雞腿,向暴風晃了晃。
暴風躊躇了一下,卻沒有過來,像是怕自己看守的行李包不翼而飛一樣。
“我不會偷偷跑掉。”崔屹笑了笑,提起大背包又扔得更遠了些。
暴風原地轉了幾圈,像是很為難一樣,吐著舌頭不知道該怎麽辦,是不是應該相信他。
“來吃吧,最後一次喂你吃,再不吃就吃不上了。”
他又晃了晃雞腿。
暴風小心翼翼地邁開腿,走幾步,停一下,回頭看看行李包還在不在,磨蹭了半天才來到他身邊,低頭嗅了嗅雞腿,一口就撕下了一半的肉,嚼了幾口咽下去。
崔屹捏著雞腿轉了個方向,暴風又一口將剩下的肉也吃掉了。
他從褲兜裏摸索幾下,掏出一張紙巾,把雞骨頭包起來,又拗下另一個雞腿。
“慢點吃,還有得是。”
兩隻雞腿喂完了,他又撕下一條條的雞胸肉,捧在手心喂給它。暴風的舌頭一卷,把雞胸肉卷進嘴裏,在他手心裏留下片刻的溫熱。
很快,燒雞上能撕下來的肉全都喂給了暴風,剩下帶著細骨頭的部位崔屹不敢喂,怕骨頭卡在它喉嚨裏。
他用紙巾把手擦幹淨,像好哥們兒一樣攬住暴風的脖子,對它說道:
“暴風,我要走了。新來的馴導員李永平那人不錯,你可要好好配合他,不能像我剛來時那樣耍性子,要積極表現,多出任務,爭取立功授獎。你這個小混蛋,這是當時你給我留下的記號,這一輩子都消不掉了。”
他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左小臂上一道圓形的傷疤,赫然是一個牙印,難以想象這一下咬得有多狠,肯定是血流如注。
“訓練中我打過你,罵過你,你也咬過我,咱們之間算是扯平了,不過你要是敢欺負新來的馴導員,不聽他的命令,我可不饒你!聽明白了嗎?”
暴風委屈地嗚咽一聲,低頭舔了舔他的傷疤。
“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就行。出任務時你要保護好李永平,也要保護好自己,健健康康地退役……等你退役了,我跟組織上打申請,爭取能領養你,聽說立過功的警犬更容易被個人收養……”
崔屹不像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但卻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一樣,從生活起居到訓練出任務,事無巨細地全都叮囑了一遍,生怕自己走後暴風捅簍子。說到後來,一直神色如常的他終於哽咽了,經過漫漫一夜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情再次變得淩亂。
暴風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不安躁動起來,扭頭凝視著他的大背包,又想把他往基地裏拖,但是卻被他強壯的胳膊緊緊摟住了,不能動彈,又不敢反抗。
這時,又有一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從基地裏走來,沒有靠近,一直遠遠地看著,大概這就是新來的馴導員李永平。
崔屹狠狠地抹了把眼角,向李永平打了個手勢。
李永平慢慢走過來,走得也很慢,他走出基地,伸手攔住輛出租車。
“暴風,我要走了,再晚就要誤火車了。你跟著李永平回去,記住我剛才說的話,明白了嗎?”崔屹從包裏取出暴風一直用的項圈,給它套在脖子上,又係上了牽引繩,示意讓李永平過來牽住繩子。
手提行李包的帶子被扯斷了,李永平撿起來夾在腋下,給崔屹帶過來。
崔屹鄭重地把牽引繩交到李永平的手裏,“以後暴風就交給你了。”
“我會好好照顧它的!”李永平用力地點頭,把行李包交給他。
崔屹瞪著眼圈兒,咬牙說道:“我相信你,走了,再見!”
“保重!一路順風!”李永平說道。
崔屹彎腰,最後一次拍了拍暴風的頭頂,毅然決然地轉身,抬腿跨越了電動柵欄門的滑動軌道。
邁出這一步,他就不再是警犬訓練基地的一員。
當他的腳步重重地踏在軌道外側的刹那,牽著暴風的李永平,以及一直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值勤武警,同時向著他的背影立正敬禮!
崔屹沒有回頭,從張子安他們的角度卻能看到他早已淚灑前襟。
他將大背包和手提包全裝進出租車的後備箱,然後伸手拉開了車門坐進車裏。
暴風突然狂吠起來,拖著牽引繩猛地衝了出去。
李永平似乎是毫無防備般沒有攥緊繩子,也沒有去追趕的意思。
暴風一下子躥到出租車旁邊,人立而起,兩隻前爪扒住了車窗,怔怔地盯著崔屹。除了逢年過節回老家以外,他們離開基地時從來是形影不離,它像是在問,為什麽不帶著我走?
崔屹的淚水決堤而出,他打開車門與暴風緊緊擁抱在一起。
“暴風!暴風!”
他一遍一遍地念叨著它的名字,已經說不出任何其他的言語。
飛瑪斯和張子安等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良久之後,出租車司機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想催又不敢催。
“艸!”
老楊把煙頭扔在地上,踩熄,大踏步走過去,拍拍崔屹的肩膀,“該走了。”
“楊師傅……”崔屹睜著朦朧的淚眼,抬頭認出了他。
老楊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手帕遞給他,“把眼淚擦幹淨。”
崔屹紅著臉接過手帕,胡亂地在臉上抹了抹,又把手帕遞還,“謝謝你,楊師傅,讓你看笑話了……”
老楊把手帕揣回兜裏,滿不在乎地說道:“這笑話,我看得多了。”
“上車吧。”老楊催促道,“不要耽誤了火車,火車不等人。”
“坐!”崔屹按住暴風,對它下達了最後一道口令。
暴風乖乖地蹲坐在地上。
崔屹重新回車裏,關好車門,對司機師傅說:“火車站,謝謝。”
排氣管噴出淡淡的尾氣,司機點火發動了出租車,一踩油門,漸漸加速。
暴風愣了一下,隨即撒腿狂奔,向著出租車追逐而去。
崔屹從後車窗探出頭,揮手大喊道:“暴風!回去吧!等你也退伍後,我會來接你的!”
暴風沒有停下,一直在追,拚了命的追趕,距離出租車卻越來越遠。
出租車越開越快,而體力迅速消耗的它卻越跑越慢……
當出租車消失在視野盡頭時,它終於停下來了,蹲坐在地上,悵然若失地望著遠方。
不知什麽時候,老楊已經走到它身邊,俯身撿起了牽引繩,輕輕拉了拉它,“走吧,暴風,我們回去吧。”
暴風抬頭望了望老楊,嗚咽一聲,被他牽著往基地方向走,一步三回頭,像是在期盼主人回心轉意,突然折返。
“別看了,你再看他不會回來。”老楊手上加了把力氣,“就算那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回來,我也要把他再踹回車裏。”
暴風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悲傷地垂下了頭。
“他之前說的你都聽到了,好好表現,爭取立功,等你退伍後,你們仍然有機會在一起。”老楊諄諄說道,“但你要是敢耍性子,不正幹,你就再也見不著他了……放心吧,沒幾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我剛見到他時,他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哩,而你還是個小狗崽!一晃都這麽多年了……”
他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牽著暴風回到基地門口,當著木雕泥塑般的值勤武警,將牽引繩塞回李永平手裏,嚴厲地訓斥道:“你想啥呢?交接是這麽個交法嗎?是不是想像我一樣去炊事班?”
李永平低下了頭。
“胡鬧!”老楊罵道,“趕緊滾回去!”
李永平向他敬了個禮,牽著依然一步三回頭的暴風返回了基地。
老楊罵罵咧咧地走回來,沒好氣地說道:“走吧,戲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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