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三章 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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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天門關內唯一還能營業的酒樓。

    在這個各種物資都緊張無比的關節,胡先生依舊為葉清玄整出了一桌足夠豐盛的接風宴老板親自下廚,完成了自己酒樓的最後一桌菜之後,奉上了窖藏的最後美酒之後,黯然離去。

    種種菜色令葉清玄打開眼界,第一次有了或許久居東方也不是壞事的感覺。

    知道葉清玄不喜歡無關的人,隻有胡先生一個人作陪,雖然稍顯氣氛上稍顯冷清,但胡先生頗為健談,不見冷落。

    “實際上你在西方做的事情,哪怕我在震旦也略有耳聞。”胡先生酌著溫酒,輕聲感歎:“真是厲害啊,小葉子,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神之手閣下。”

    葉清玄笑了笑,搖頭:“在胡先生麵前,我哪裏敢說自己是什麽神之手呢?就當我是當初羅慕路斯被您指點的學生吧,如今被您所褒獎,難免有種奇怪的羞恥感。”

    “哈哈哈,挺起胸來。”

    胡先生似是已經有些醉意,大力地拍著他的後背,“你已經是個大人物啦,小葉子,隻是……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葉清玄反問,“為何不能來?”

    胡先生搖頭,沒有回答,隻是問:“為了白汐?”

    “自然是為了白汐,難道整個東方還有什麽其他的東西比她更有價值?”

    葉清玄說道這裏,就變得有些沉默,許久之後,慚愧地笑了笑:

    “但願她不會嫌我來得太晚。”

    “或許你來得不是太晚,是太早了。”胡先生搖頭:“或許等這裏的塵埃落定之後,就不會有那麽多麻煩,不會太長,隻要再等幾個月就夠了。”

    “我等不了那麽久。”

    葉清玄的手指摩擦著杯口,看著杯中酒泛起細碎的漣漪,眼瞳眯起:“其實我偶爾會想,如果我當時沒有放任她離開我,而是在那裏殺了白恒……後來的事情是不是就會不同。她也不會孤零零的,等我這麽久。

    一想到她一個人在東方會多麽痛苦,我就會憎恨自己當時的軟弱這是我犯下的錯,我必須親自彌補,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不能讓她多等一分一秒。”

    胡先生愣住了。

    他伸手,為自己斟酒,飲下三杯之後,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整理清楚思緒,眼神就變得古怪起來:

    “我說,小葉子……你是不是還將她當做一個小孩子吧?”

    “你覺得她哪裏不像小孩子麽?”

    葉清玄苦笑,“她以前在阿瓦隆的時候,一個人出門我都會擔心她會不會惹出什麽事情來。

    有時候我會被惹火,但看著她的樣子,就生不起氣來。”

    胡先生看著他,不知為何,眼神就越發的複雜。

    許久,他輕聲歎息,放下了酒杯。

    “我猜,那恐怕是她隻會對你顯露出的樣子吧?”

    胡先生輕聲感慨,“恕我直言,葉子,白汐並非你想象的那麽軟弱……實際上,你應該早就對她的另一麵有所察覺了吧?”

    葉清玄沒有說話。

    實際上,胡先生說的沒錯。

    早在他第一次見到白汐的時候,他就早就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在那一夜他被老費催促著開門的時候,他才看到真正的白汐,眼神孤獨又倔強,帶著對一切的冷漠。

    對於其他人的絕對不信任。

    包括對當初的自己。

    將她當做一個離開自己之後就活不下去去的軟弱小女孩兒,隻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白汐情願藏起自己的爪牙,陪著他一起做遊戲。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離開自己之後,就對一切無能為力。

    看到他的複雜神情,胡先生便忍不住搖頭:“對於她的安全,你可以放心,雖然看上去像是個純良無害的小女孩兒,絕不會有人膽敢讓她受什麽委屈那些膽敢玩弄陰私把戲的人如今都飄在帝都的臭水溝裏。”

    “你是說……”

    “嗯,沒錯。”

    胡先生點頭,眯起眼睛:“你見過貓玩弄老鼠的樣子麽?對,就是那樣,一點一點的將敵人逼近死角裏,用話語,用眼神,用一份送給另一個人的禮物,將一切防備都殘酷的剪除,然後慢條斯理地將敵人溺死在絕望裏。”

    短暫的沉默中,胡先生仰頭,飲盡了那一盅酒,輕聲歎息: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有些疏漏,但到了後來,已經嫻熟得讓人害怕了……對於一般人來說你死我活的恐怖鬥爭,對她而言,隻不過是學習,一場……遊戲。

    白恒給了她這個機會,並且將一個成功的範例放在她的眼前。

    每一次看著她,我都覺得,仿佛在看著十年之前的皇帝以她的聰慧,不論做出什麽選擇,未來會有千百種成就。

    隻可惜,她選擇了最讓人害怕的那種……”

    沉默中,葉清玄抬起手,揉著發脹的額頭,有點想要罵人。

    “這就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果然,學壞了啊……

    此時此刻,他心裏充滿了懊悔。

    幹他娘的白恒,果然,在軍營裏,就該把他焚燒成灰燼才對!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份異常,陛下才會將她當做唯一的‘朋友’吧。”

    胡先生捏著空酒杯,微微搖頭:“雖然皇帝的友情總是薄涼而短暫,但想必在內心深處,陛下是將白汐當做足以和自己對等的人了吧?這一份榮幸,哪怕是她的敵人,白恒也未曾享受到過。”

    說到這裏,胡先生的神情越發苦澀:“恐怕白恒也早就猜到了這一點:就算將她送到陛下麵前的是自己,陛下也會傾心的培育,教授她想讓白汐成為那個自己成為不了的自己。”

    “總覺得……越來越陌生了。”

    葉清玄的神情苦澀。

    這個世界的變化太過詭異,他低頭給自己倒酒,想要把自己灌醉,神情愁苦:“先生你說的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白汐麽?”

    胡先生大笑,幸災樂禍:“任何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葉子,任何人都有。你總不能將她當做離開你就無法呼吸的傀儡娃娃。

    她有自己喜歡的事情,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需要去學著接受。”

    “接受什麽?”

    葉清玄翻了個白眼。

    他接受個鬼啊,都長歪了好麽?應該矯正才對吧!

    葉清玄心裏已經開始籌劃著怎麽把白汐給扳回來了,果然,早知道的話,當初就不應該放任她那麽調皮。

    可是想著這些,他心裏卻有些無力。

    恐怕,多半會白費功夫吧?

    “蠢貨,萬事總不會隨人心願,難道你總能心想事成?還是你將她當成了任你揉捏的泥塑木雕?

    她是活的,葉清玄,和你一樣。不要總想著將她改變成你心裏所想的那樣。”

    胡先生抄起了筷子,敲著他的腦袋,明明細細的一根筷子,敲在頭上卻令人眼前一黑,如同當頭棒喝:

    “接受她不想讓你看到的一麵,接受她的一切如果你真的愛她。”

    葉清玄愣住了。

    漫長的沉默過後,他苦笑了起來,端起酒杯:“您說得對,是我太過想當然了。在羅慕路斯,胡先生教我如何成為一名樂師,沒想到,再次見麵,您又教了我新的東西。”

    “胡言亂語而已。”

    胡先生搖頭,神情就變得慚愧起來:“又犯了老毛病了,隻是瞎看了一些書之後就好像什麽都懂了一些,變得好為人師。

    如果你有所期待的話,恐怕就要失望了。實際上我至今未曾成婚,也沒有什麽子嗣……。”

    “是沒遇到喜歡的人嗎?”

    胡先生沉默了。

    低頭喝酒。

    許久,輕聲歎息。

    “早些年遇到過一個……她對我很好,我也敬她愛她。”

    葉清玄皺眉,“那為何沒有成婚?”

    “那時候的我……太天真。因為一點薄名而膨脹得厲害,總想著大丈夫要成就一番偉業,卻從未曾想過她等我等得有多難過。後來……”

    他低聲苦笑著:“後來她就走了,她等不了我了龍脈之血,二十歲不成婚,就已經是沒人要的老姑娘了。

    是我誤了她,也沒有臉再去見她。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找了一個比我在乎她的人,這些年過得都很好。”

    葉清玄沉默,許久,低聲道歉。

    “抱歉,我不該問的。”

    “沒什麽,隻不過是過去的醜事而已。”

    胡先生無所謂的搖頭,端詳著葉清玄,忽然問,“你小時候有什麽願望嗎,葉子。”

    “啊?”

    葉清玄沒想過胡先生忽然這麽問,努力地思忖了一下之後慚愧起來:“唔,有過很多……我想要做個畫家,請不要笑,我是認真的。”

    胡先生大笑著,擺手:“沒有沒有,隻是欣慰而已。比起我來,你的願望已經很成熟了。”

    葉清玄無奈搖頭:

    “那胡先生你呢?”

    “我嗎?這就……”

    胡先生有些尷尬地撓著頭,笑容就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好吧,有過,也有很多我想要做一個英雄。”

    “英雄?”

    “現在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那時候喊著要為什麽立心,為什麽立命,為什麽東西繼絕學,給什麽東西開太平……啊,聽著都覺得很羞恥。”

    胡先生低頭飲著酒,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到最後,低聲歎息:“可惜,如今一個都沒有實現。我終究沒有能夠成為英雄。”

    “成為英雄的事情,我也想過,可惜後來也放棄了。”葉清玄寬慰著他,“倒不如說,在這個時代,能夠不去做英雄而是做自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胡先生沙啞地笑起來,像是已經喝醉了,自言自語。

    “是啊,畢竟是沒有英雄立足之地的時代啊……能夠做自己,真是太好了。”——

    姑且到最後還算是賓主盡歡。

    兩人都酩酊大醉,好歹都是樂師,這點自製力還是有的,不至於醉到走路都走不穩。將葉清玄送到住處之後,胡先生拱手道別,相約第二日在為葉清玄送行。

    回憶起上一次在聖城,還是自己給他送行,葉清玄就感覺到命運的奇妙。

    隻是,在道別走遠了之後,胡先生的腳步卻停了下來,回頭,看著目送自己的葉清玄,神情複雜。

    葉清玄聽到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醉意。

    “葉子,在你看來……一個人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之後,究竟要怎麽樣才好?”

    “胡先生你這麽問,我也不知道啊。”葉清玄無奈苦笑,“不過,既然已經無可挽回的話,那麽就隻能痛苦一生了吧?”

    “不想著贖罪麽?”

    “既然已經無可挽回,何必想著尋找什麽借口來解脫?我覺得,大錯已經鑄就,那麽自顧自的解脫,未免太不負責任了一些。”

    說到這裏,葉清玄有些尷尬地搖頭:“不好意思,說了大話。但我覺得:隻不過是背負一生的痛苦繼續活下去而已,還沒有到非要絞盡腦汁去逃避的程度吧?”

    胡先生愣了一下,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就像是,困惑半生的問題得到了解答。

    如釋重負。

    迎著葉清玄茫然的眼神,他向著這個年輕人拱手下揖,然後轉身離去。衣袂飄飛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說不出的灑脫和輕快。

    就像是得到了救贖一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