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章 未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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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推動著浪潮,拍碎在礁石和碼頭的石樁之上。

    殘留的浪花飛舞,落入了桶中,木桶裏的海魚遊動著,彈跳,試圖回到自由的海中,可每每隻差一線距離。

    到最後,疲憊地沉底,懶洋洋地不再動彈,如是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筆直的長路自在幾天之前自海中破浪而出,一直延伸向離岸百米的地方,然後又化作向下的石階,一步步沒入海中。

    以海中岩石所重塑的道路上海帶著析出的鹽晶,散發著微微的溫度,赤腳走在上麵也不感覺寒冷。

    在冬末的冷風之中甚至還有一絲溫暖。

    近乎天成的煉金術出現在此處。

    隻是為了……方便他的創造者釣魚。

    葉青玄坐在台階上,雙腳挽起褲管,泡在微暖的海水中,轉身將身旁盒子中的餌料掛在魚鉤上,然後揮動漫長的魚竿,將吊鉤甩進海中。

    然後,盯著起起落落的浮標,沉默不語。

    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這個時局紛亂,仿佛即將走上滅亡的世道中,唯有他好像在度假一樣,平靜地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真的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沒有。

    他掐滅了煙卷,揚手將堆滿的煙灰缸倒進海裏,轉身看向身後。

    在通向岸邊的長路上,不知何時,有纖細的人影登上來,彎腰將鞋在岸邊放好,學著葉青玄,赤足走過來,長裙飛舞在風裏。

    像是盛開的茉莉。

    最後,站在葉青玄旁邊,她將裙擺收攏起來,捏在手裏:“可以給我一個凳子麽?”

    “陛下不如試試直接坐下來,反正也不冷。”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葉青玄還是伸手從海裏提了一把長椅出來,性質幹涉之後的海水凝結成仿佛冰晶一般的質感,瑰麗又華美,配得上女皇的身份。

    “我也很想,可惜,禮官跟過來啦,嘮叨起來有些麻煩。”

    瑪麗坐在椅子上,抬起手將海風中亂飛的頭發紮起:

    “聽說有靜默機關的人來了麽?”

    “恩,這兩天來的人挺多,”葉青玄抓著吊杆,語氣平靜:“幸好房子不少,裝下他們也綽綽有餘。”

    “他們跟我說有緊急的消息,不聽聽看麽?”

    “世界上有很多緊急的消息,可是收到的時候往往已經晚了。”

    葉青玄不為所動,就像根本不明白他們的來意:“國務很著急,私事很著急,釣魚也挺著急的。

    所以,不急。

    陛下今天來得正好,今天早上釣了一條很大的石斑魚,我正愁一個人吃不完。”

    瑪麗沒有回應他的話。

    隻是在沉默中看著他的側臉。

    “葉先生……”

    “怎麽了?”

    葉青玄略微回頭,眼神似是困惑。

    “你真得,我是說,你真得喜歡釣魚麽?”

    “我喜歡的東西很多,可惜……現在都沒有了。”

    說到這裏,葉青玄忍不住笑了起來,低頭點燃了嘴角的煙卷,搖頭,神情自嘲:“隻是純粹的想要找點事情做,找點我能做到的事情,不會讓人失望的那種……”

    看著他的眼神,瑪麗便再沒有說話了。

    隻是低著頭,像是做錯了什麽事情。

    自從聖城毀於一旦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情。

    但對於葉青玄而言,那些事情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回到了阿瓦隆,在自己的封地裏睡了好幾天,醒了之後大吃了一頓,然後喝著酒,抽著煙,開始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學習釣魚。

    學得有模有樣。

    收獲頗豐。

    “其實,如果不是夏爾出了事情,我現在可能已經結婚了。“

    葉青玄的聲音突如其來,毫無征兆地提起了這個話題:“我想要邀請他參加我的婚禮,連帶老師一起。

    可惜,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瑪麗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

    很久,她抬起頭,想要看葉青玄的神情。可葉青玄坐在她的前麵,看著更前麵的海,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看不到他的臉。

    但那種聲音很平靜,平靜到像是疲憊麻木了一樣。

    “在離開震旦之前,白汐哭的很厲害。”

    “她讓我一定要將夏爾帶回來。”

    “我沒能成功。”

    “不知道怎麽去麵對她,也不知道怎麽麵對你。”

    他終於回過頭,帶著慚愧的笑容:“讓你失望了,陛下,我就是這樣優柔寡斷的男人,空有一腔無處揮灑的慈悲,到最後留給自己的隻有軟弱。

    不值得被期待,也不值得您的喜愛。”

    可他沒有看到瑪麗悲傷難過的樣子,也沒有看到她流著淚轉身離去。

    她在看著自己,鄭重又認真地看著麵前的男人,沒有一絲想要回避和逃走的樣子。

    堂堂正正地看著。

    “是葉先生您救了我,不是嗎?”

    葉青玄愣住了。

    可瑪麗卻從椅子上起身,向前,踩著台階,站在海水中,攔在他和海洋的中間,堵住他想要逃避的視線。

    任由自己的長裙被染濕。

    “我知道,您不是因為我是瑪麗才去救的我,但我依舊對您充滿感激。

    隻要有人向您求救,您就會回應,如同光輝的英雄那樣,不會放任苦難在自己的麵前發生。

    如果這個世上還有誰配享有‘神之手’的稱號,那麽隻有您才能夠擔當,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麽認為的。”

    瑪麗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一直埋藏在自己心裏的話:

    “我所愛的,是這樣的您!”

    寂靜裏,葉青玄目瞪口呆。

    當那一席話說完之後,那個莊重凜然的皇帝仿佛就消失了,重新變成往日的樣子,甚至還有些不安,低下頭,捏著裙角:

    “這是用盡我的勇氣才能夠說出的話,謝謝您沒有打斷我。如果要重來一次的話,我一定又會猶豫吧?”

    “葉先生是不同的。”

    “葉先生是能夠做到的。”

    “自始至終,我都堅信這一點。”

    躲閃著他的視線,瑪麗低著頭,重新回到椅子,沉默了下去。

    許久,葉青玄慚愧地低頭,輕聲笑起來。

    “靜默機關的人等在外麵麽?”

    “恩。”

    瑪麗點頭,“據說帶來了關於夏爾的重要情報。”

    葉青玄低頭,將還沒燒完的煙卷掐滅,輕聲問:

    “瑪麗,你也希望我去殺了他麽?”

    “倘若必須殺死他才能拯救這個世界的話,那麽哪怕您不去,對我而言也無所謂。”瑪麗如是回答,微笑著:“因為我的世界已經被您拯救過了啊。”

    “我知道了。”

    葉青玄起身,活動著久坐之後的腰背:

    “瑪麗,謝謝你。”

    “恩。”

    瑪麗紅著臉。

    低下了頭——

    當瑪麗走之後,葉青玄提起自己的魚簍和吊杆,轉身回到了岸上。

    伴隨著石路坍塌的轟鳴,這麽多天來,葉青玄所停滯的避風港就那麽坍塌,再度沒入了海中。

    “這個給廚房。”

    葉青玄將魚簍丟給下屬,接過了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轉身走向會客館:“人呢?帶過來給我看一看。

    看完之後,就讓他們麻利地滾遠吧。”

    十分鍾之後,靜默機關的人終於見到了葉青玄。

    主事的樂師是一個生麵孔,如今所推舉成的最高負責人在麵對葉青玄的時候姿態放得異常低,麵對這個年齡還不到自己一半的年齡,態度謙卑無比。

    很快,葉青玄看到了他們帶來的消息。

    一個……沉睡的老人。

    “蓋烏斯?”

    葉青玄皺起眉頭:“怎麽?你們千辛萬苦想要見我,就是為了是把這個老東西送來給我泄憤?”

    “這個……”

    靜默機關的負責人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實際上您殺了他也無所謂,不,我並不是懷疑您,但在這之前,希望您先看一看我們帶來的消息。

    他是唯一一個從高加索的神國中生還的幸存者,本身擁有一定的價值,在殺他之前,還請您多加考量。”

    靜默機關帶來的消息不是紙。

    就是裝在蓋烏斯的腦子裏。

    在注入了大劑量鎮定劑之後,蓋烏斯顱骨中所架設的煉金矩陣已經被拆解開來,甚至直接改造成了方便任何人閱讀記憶的狀態。

    葉青玄看了負責人一眼,最後,將手掌按在了蓋烏斯的額頭之上。

    如今的葉青玄已經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心相大師,甚至在造詣上已經不遜色於曾經的葉蘭舟。

    別說蓋烏斯的防禦矩陣已經拆了,就算還在,解開那種程度的鎖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簡簡單單。

    轉瞬間,他的眼前一黑。

    無數記憶如同海潮一般撲麵而來,可是卻難覓主軸,支離破碎雜亂無章,就仿佛瘋子的大腦一樣,隻有幾個記憶深刻的完整片段還像模像樣。

    葉青玄甚至翻到了早些年革命軍和諸國私底下見不得光的肮髒交易。

    很快,那些無所謂的東西就被他掠過,直奔主題。

    直奔……夏爾離開聖城之後的記憶。

    他來到了高加索,駕馭著終末之龍,突破千軍萬馬,輕而易舉……最終,推開了那一扇門,來到了蓋烏斯的麵前。

    葉青玄並沒有被記憶所感染,而是將自身超拔而出,站在蓋烏斯之外,俯瞰著這一切。

    看這個年輕人坐在了桌子的對麵,如同坐在自己的王座之上,凝視著麵前的老人。

    “先生,好久不見。”

    就好像毫無任何的波動,葉青玄感覺不到任何的恐懼和不安。隻能從記憶中讀取到來自內髒和顱骨中的壓迫劇痛。

    可哪怕如此,蓋烏斯依舊平靜,烤著身旁的火爐,將燒開的水壺提起來:“不是不久之才剛剛見過麵的嗎,夏爾,不要學老人說這種喪氣的話。”

    “您說得對。”

    夏爾頷首,笑了起來,深表讚同。

    “來報仇的嗎?”

    蓋烏斯端起熱水和藥片,吹了一下,終於發現已經沒必要再吃什麽藥了。便將它們放在了一邊,在椅子上坐直了,麵對自己的死亡。

    可夏爾並沒有割下他的頭,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反而低下頭,陷入沉思。

    醞釀著措辭。

    “雖然一開始很憤怒,但來得路上,我已經想清楚了。”

    他如是而言,神情平靜:“將這個世界交給像我這樣的人,哪怕是蓋烏斯先生也會覺得不放心吧?如果我還是以前的樣子,恐怕還能夠在度過一段時間之後安穩的交接權力,從此隱姓埋名,不再幹涉這個世界。

    但領受了過分龐大的責任之後,已經變成一個炸彈,倘若不予以鏟除的話,我反而會覺得蓋烏斯先生太過心慈手軟。

    雖然心中有所憤怨,但想通之後,就立刻理解了。”

    如此,述說著寬容的話語,夏爾的神情平靜,那眼眸之中毫無恨意,隻是憐憫:“畢竟,以人之目光,所能看到的距離太過有限。

    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過自大的問題。”

    明明說的是寬恕,明明眼神那麽憐憫。

    可哪怕是葉青玄這個旁觀者,也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就好像看到什麽東西在漸漸地變化,變化成某種自己所不了解的東西。

    凡人的愛恨,對於夏爾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

    “真的要成為神明嗎?夏爾!”

    他看著回憶中那一張平靜的臉,回憶起聖城別理時,夏爾的眼神。

    那麽的高遠,那麽的……讓人難過。

    “你來到這裏,隻是為了像我炫耀勝者的慈悲麽?夏爾。”

    蓋烏斯垂下眼眸,第一次的,葉青玄從他的心中讀到了一絲悔意:“你要讓我活下去麽?夏爾,如果我活著,就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殺死你。

    我會將我親手鑄就的惡果撲滅,不惜一切代價!

    即便如此,也要讓我活下去麽?”

    “恩。”

    夏爾頷首,微笑著,緩緩起身:“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多蒙您的指點和照顧,這一次回來,並非是為了報複,而是想要獻上微不足道的報答。”

    他伸出手,輕點著蓋烏斯的額頭:

    “關於未來。”

    那一瞬間,天地驟變。

    在漫長的恍惚之中,時光以千百倍的速度馳騁而過。

    蓋烏斯被從原本的時光中拋出,在錯亂的訊息洪流之中翻滾,無數訊息自他的意識中奔湧,又消失。

    彈指間,從千萬年的曆史中墜落而下,向著未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