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善惡各執詞 兩相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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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雨並不是沂南城中下得最大的一次,可卻若烙印一般深深烙在了所有沂南百姓的心底,不可回想,不可追憶。因為街道巷口流淌的水不是渾濁的,而是血紅的!
相峙的兩方人馬皆鉚足了勁死撐到底,城門閉了又開,開了又閉,總有一方暫時壓倒另外一方,另一方在反撲過後再取主動。其實官兵的人數遠遠大於水匪,匪之所以能撐這麽久,不過全憑重壓之下爆的那一口惡氣,一股不怕死的精神,人便是這樣,一旦不管不顧,就算前麵是刀山火海也照闖不誤。
張有椋帶著一隊人馬去接應易季風,剩下的人則聚在白炎身邊死守著城門的方寸之地。於秋寒早已帶人突圍而出,想來已經與三十裏外的人馬匯合,霖睿,武天寒,冷緋柔小雨茉都已經安全,白炎少卿便再也沒有了顧慮,隻堵在城門前為易季風的撤離拚最後一分力。
雨下得很大,十步之外看不清任何東西,他們並不知道東門場的情況如何,甚至不知道此刻的堅持是否還有意義,他們做的一切為的隻是讓易季風撤離時多一份保障,就算等到最後沒有人來也不會放棄。
“給我射死他們!”
利箭如蝗,不計誤傷,許是因為殺紅了眼,又或者覺得那些士兵的性命本就不值一提,當射殺的命令響起,混雜在一處的兵匪皆折損過半,匪們愈聚集,兵們卻有了不甘心!
“撤退!”百夫長出號令,衝鋒的士兵開始往後縮去。或許官大一級是壓死人,但戰場上君令尚且有所不受,更何況擺明了縮在後麵的人沒把衝鋒的人命當回事,雙方惡鬥,死在敵人手裏無可厚非,但後背被自己人放冷箭又是另外一回事。
攻勢終於緩了幾分,白炎重重喘了口氣,甩去眉間梢的雨水,看了看身邊的兄弟。
鮮血太多,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身子上的傷密密麻麻,卻因為太多,反而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他回頭看了看城門口,又看了看來時的路,對著風流說道:“一會兒你和衡越帶人衝上城門去,將轉軸樞紐想辦法卡住,易大哥若要突圍應該不會戀戰,他們很快就會過來,咱們不能讓城門再被關上。”
“好。”風流一口應承,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突然笑了:“沒想到,我重回戰場竟不是為了衛護晉的天下!好在身邊有你們幾個好兄弟,就算是死了,也不枉拚了這一場。”
白少卿眉間聳動,竟也有了一絲恍然。
是啊,自打懂事開始,他所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護這大晉的天下,從前跟著莫老將軍時,又何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若是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責怪自己呢。
“他們來了!”衡越指著前方揚聲說話,白炎見人影憧憧,知道來勢洶湧,遂回身對著剩餘的人手說道:“諸位兄弟,易大哥乃東渝之,咱們便是拚了性命也要讓他安然過去,這城門萬不可失,大家打起精神來,為咱們東渝水路拚上一回!”
“好!!”
“衡越跟我走!”風流一個翻躍扶搖直上,率先衝了城門而去,衡越緊隨其後,其他十餘人也隨即朝著城門奔了過去。白炎看了少卿一眼,少卿衝著他笑了一下,從後背抓過長弓一個挺身躍上簷背,指扣三箭,勢如流星,直向了追擊的隊伍而去。
“給我圍住他們!別讓他們出城門跑了——”汪丞輔一眼看穿了局勢,他知道自己這次失算了,本以為掐頭去尾幾個水匪翻不起多大的浪花,誰知突然之間竟竄出了這麽多不要命的狠角色,瀘水的賊船在港口與官船殺了起來,城外竟也有他們的接應!他們現在已經不是藏於暗處的匪,而是堂而皇之與朝廷作對的反賊。這段時間打著冷公子反晉旗號的逆賊四麵而起,如雨後春筍般不絕於目,看來他們的勢力已經遏製不住,要破土而出了!
“大哥撐住!”張有椋挾著易季風且戰且走,身後的兄弟不斷有人倒下,他自己也身中了一刀,卻一直不曾將易季風放下。
易季風肩頭汩汩冒著鮮血,胸口也是傷痕累累。他本舍了性命要與汪丞輔同歸於盡,豈料汪丞輔身邊的白袍小將實在了得,他的人手幾乎全折了也未能取到汪丞輔的性命。他聽白炎說那人是赫赫有名的小龍王蘇翀,本以為傳聞有所誇大,誰知竟是聞名不如見麵,果然江山輩有人才出,小輩們的實力不容小覷。
“給我殺!一個都不要留!”汪丞輔此刻亦然紅了眼,在他看來,今天若是讓這些水匪跑了,莫說皇上那裏過不去,平日裏受他不屑的同僚也會借機嘲諷壓他一頭,朝堂之上暗潮洶湧,誰也無法預料有人會拿這個做出怎樣的文章,他寧願現在放手一搏,也不想落人話柄,暗藏禍端。
“守住這裏!”見形勢危急,白炎撇下眾人率先殺入了前陣,他知道今日事了不了,汪丞輔他隻有過一麵之緣,但蘇翀卻是實打實同生共死的兄弟,這般針鋒相對要隱藏身份定不可能,但易季風不能死,就算他暴露了身份也一定要將人給送出去!
“保護大人!”蘇翀早已看到了衝過來的那道身影,從開始起,他就一直在追尋這人,東門場上他就有所懷疑,而今又怎會錯過,他抽身去截白炎,張有椋這頭便壓力驟減,接應的人一上來他就將易季風推過去揚聲道:“帶大當家的先走!”
龍茗昊轉瞬便至,見易季風被人接應,他揚手一呼道:“兩頭包抄把城門給我壓住了,誰都不許放出去!”
風流衡越已經殺上城樓,樓牆的士兵從門牆兩頭蜂擁而至,風流看了一眼,對著衡越示意了一下,將手裏的長刀卡入轉軸中用盡全力的向上猛蹬,那長刀出“哢”的一聲脆響斷在了軸中,衡越如法炮製,將另外一端的轉軸也給卡住,正用盡全力關閉城門的士兵被強大的阻力所滯,在門被完全關閉的一刹那停住了。
“啊——”
所有的怒吼都在爆,士兵們協力向前想要將城門嚴絲合縫,卻奈何轉軸卡住,留著手臂粗的縫隙無法閉合。
“殺,殺殺殺!”汪丞輔目眥盡裂,此刻隻想將那一小撮人馬拆骨剝皮徹底撕碎,當現易季風被人挾著往城門撤退,他搶過一把長劍踢馬便追了上去。
“大哥小心!”張有椋揮刀去擋,卻被他一劍挑翻重摔在地,眼見馬兒撞過人群便要衝到眼前,突然一道利箭淩空射入,一箭便穿了馬腿連人帶馬將他撂在了陣前。
“嗖,嗖,嗖——”
接連三聲箭響,汪丞輔一個連滾撲入泥水,身後的士兵迅上前將他拉起後退,他循聲而望,隻看到一道遠去的身影。
“住手!看著我!看著我!”
蘇翀一路攔截,現來人並不與他直麵衝突,在圍堵數次不得手之後,他終於長槍一挑下了殺招。
白炎還是在躲,他的目的是拉住蘇翀,帶著他身後的人兜圈子分散城門的壓力,蘇翀不是笨人,他自然知道白炎的目的,他之所以心甘情願的跟著跑就是為了看看白炎的真麵目,然幾番之下終不得一見,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動了真招。
曾經無數次沙場禦敵教武練兵,他與白炎雙槍合並破陣殺敵,一招一式早已爛熟於心,那一招破陣子乃是他與白炎共同研討所創,旁人或許早已命喪槍下,可是當他使出時,卻隻一個回合便被擋住了。
大雨依舊滂沱,他反扣被那人握住的長槍,慢慢的側過了頭。
白炎吐了口氣,在他側頭的一刹那回過了眼眸。交錯而立的身影是如此的貼近,近到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縱心底有所懷疑,可當蘇翀回頭看到白炎的一刹那依舊不可置信的搖了搖頭。
“不可能……”他艱難的吐出了三個字,又搖了搖頭。
他不可能還活著……
不可能……
“對不起。”白炎的唇動了一下,突然一個回旋抽出蘇翀手中長槍,狠狠一腳蹬在他的胸口縱身向後,長槍出顫動脫手而出, “嘩——”的一聲水花濺起,蘇翀仰麵倒地,任由大雨砸在臉上無動於衷。他不明白究竟生了什麽,為什麽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會出現在這裏,他更不明白的是為何白炎會與那些水匪在一起!
他……
背叛了皇上,背叛了大晉,淪為水匪逆賊……
雨點大粒落入眼底,蘇翀眼角一搐,無可抑製的閉上,胸口翻湧的氣衝在喉間,讓他“哇”的一聲吐出血來,明明那一腳並不重,他卻若被震得五髒碎裂一般,疼痛入髓,難以抵擋!
“殺出去!”
銀槍入陣,如蛟龍入海騰起巨浪,白炎一鼓作氣殺入重圍,先是架起了陳有椋,然後帶著他向後撤去。
城門情形並不看好,士兵們全力抵擋,讓撤離的人群舉步維艱,漸漸陷在了包圍圈中。白少卿反手摸出長箭一溜排開,城門口瞬間倒下幾人,然隻須臾又有人將空缺補上!
風流和衡越依舊在城樓上,一同上去的人已經所剩無多,可趕來增援的士兵卻還在增加,實力的懸殊讓人無法否認,眼見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小城門卻依舊無法打開,城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馬蹄,緊接著一溜全副武裝的人馬出現在了眼底。
“秦臻——”風流抹過一人脖頸,衝著出現的那列人馬出了怒號,秦臻打馬衝在最前,當現城內受阻無法撤出時,他大喝一聲拍馬而起,頭一個撲向城門而去。
門沒有合縫,因為斷裂的刀尖卡住了轉軸,可是那麽多士兵重重疊疊阻擋在前,外麵的人沒辦法將門衝開。
秦臻用盡全力推了一把,門動了幾分,隨即又抵了回去。
“過來幫忙!”他吼了一聲,招呼後來的人一並加入撞門的行列,門裏的人有所察覺,在受了幾次撞擊之後用一把長刀朝著縫隙處砍了出來。
“小心!”旁人提醒,秦臻側身躲了過去,他揮劍將長刀劈下,再次朝著門撞了過去。
城內很吵,縫隙太小,外麵的人看不到當下的情形,可是卻感受得到危機的肆擾。江岸那頭抵不了多久,很快晉兵的增援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如果再不能撤退怕就沒有機會了!
秦臻鐵塔般的身軀如堅實的厚木一次又一次撞向城門,鐵鑄的門釘將他的身子頂得紅腫不堪,他感到很痛,卻沒有停下,隻帶著人一次又一次的衝擊。門縫撐開了幾分,他用腳蹬在一邊,以後背去抵另外一邊,旁人看到皆捏了一把冷汗。
“不行,快放開!”
門內閃現出一張人臉,緊接著一道寒光刺在他的胳膊上,他悶哼了一聲,反抓那人的手腕狠狠一擰,竟將那人的手腕擰脫了臼。
“啊——”喉間爆咆哮,門縫在眾人的推擠之中又開了幾分,門內士兵覺危機,不再一味的對抗前麵,轉而將目標對向了身後。
黏.膩著鮮血的長刀利劍毫不猶豫的對著門縫一頓亂砍,秦臻躲了一下,卻沒有躲第二下。他知道時間不夠,時機更是轉眼就沒,士兵們分散注意來圍堵,城門的阻力必定就會減輕,所以在明知道會受傷的情況下他依舊選擇了堅持。
鮮血從後背身側不停冒出,很疼,很痛,他卻隻是咬著牙不曾退卻半分。身邊的人都在努力,大家不敢看他,因為感同身受。人到逆境能爆的力量遠遠乎想象,門內的士兵數量遠多於門外,可是雙方擁有的力量卻旗鼓相當。
雨下得很大,血水很快蔓延,當身體漸冷知覺不再的一瞬間,秦臻突然感到身體充滿了力量,他大吸了一口氣,牙關緊咬,從喉間迸出了狂獸般的怒嚎。
“啊——”
力量可以傳染,當所有人勁兒往一處使,你永遠也無法預料會生什麽。
門軸“哢嗒”一聲斷裂,門在衝擊之下打開了,人群一擁而入,兩麵受製的士兵開始亂了陣腳。
“風流衡越——”白炎出召喚,風流與衡越帶著僅剩的幾人衝下城樓與大家匯合朝著城門撤離,汪丞輔見情形失控,搶過一人手裏的弓箭直指向了人群中的易季風。
“嗡!”弓弦未鬆,一道利箭穿過雨幕搶在他之前動手了,那箭自他的指間擦過,以不可擋之勢紮入他的胸口,強勁的力量將他帶倒,跌入了泥濘中。
“走!”
群龍失,土崩瓦解,當龍茗昊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撲在汪丞輔身邊時,突圍而出的水匪們在接應隊伍的掩護下迅的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天已經黑了,他們需馬不停蹄的趕到三十裏外的何官鎮,從水路入瀘水,在官兵還沒行動之前撤回東渝去。
馬蹄被鞭策到幾近瘋狂,每個人都在憋著一股勁兒,馬匹不夠便兩人一騎,總之不能丟下任何一個兄弟。
烏騅一路領先跑在最前麵,白炎一直在想事情,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蘇翀看著自己的樣子,那份無法言說的感覺讓他痛苦,他知道很多事情都已經回不了頭,可他不願意這樣子去麵對自己的兄弟。往事曆曆在目,再相見他們卻已是深淵的兩邊。
“咳咳咳……”身後的秦臻突然咳了幾聲,喘息聲有點粗重,白炎側過頭看了看,可天太黑,他看不清秦臻的臉。他叫了一聲,秦臻應了一句,然後不再說話。他反手摸了摸秦臻的身子,摸到了一手的粘稠。
“秦臻,秦臻!”他又叫了兩句,秦臻沒有回答,頭在顛簸中一重,就那般靠在了他的後背上,仿佛睡去了。白炎感到胸口突然一堵,他勒住韁繩,停下了。
“秦臻。”他一如往常般叫著那個名字,卻再也沒有人回答,他呆呆的挺直了背脊,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將秦臻給摔下去。後麵的人在慢慢聚集,白炎仰起頭,在大雨滂沱中落下了淚來。
秦臻的身上密密麻麻皆是刀口,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喊出一個痛字,他努力支撐著跟大家一起回來,卻最終沒有走到最後。
白炎將繩索在自己與秦臻身上纏了又繞,他不能將自己的兄弟拋在這陌生的野地裏,秦臻還有娘親和一雙兒女在等著他,就算他的人不能回去,骨灰也一定要回歸故裏。
“你放心,你的娘親兒女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若有來世,咱們依舊還做兄弟!走,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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