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青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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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的事情,程岑遠有些記不清了。
    隻記得那些零碎的傳聞,沈其牟日漸陰沉的麵容,還有菜市口流淌的鮮血。
    宮中的氣氛詭異地壓抑,宮中換了一批侍衛。
    沈家的門庭也一夜間冷落下去。
    京中也再無人敢提起沈其牟、沈家。
    偶爾,穿行在宮廷、或午夜夢回時,程岑遠仍然會想起那張臉。
    時而是那張被簇擁在人群中心的、矜貴出塵的少年麵容,時而是滾落的、被濺落鮮血染汙的猙獰的頭臉。
    然後,凝結成沈家蕭瑟的門庭。
    他搖了搖頭,拋卻思緒,腦海中卻仿佛又響起沈其牟的聲音。
    “……我是被算計的!她處心積慮……我絕對不會娶她!”
    接著是韓毓影無奈的聲音:“可是,她說那個是你的孩子。此事還是從長計議……”
    他看見自己垂頭靜立。半晌,外麵的人聲逐漸沉寂,韓毓影的聲音傳進屏風:“出來吧。”
    他從屏風後走出,就見韓毓影伸手按了按額角,歎了口氣。
    “他一向做事謹慎,怎麽會出這種事……”
    他抬頭看程岑遠,“你覺得這件事該怎麽處置?”
    程岑遠低頭:“臣以為……不如讓沈家納那女子為妾。”
    韓毓影有些驚訝:“納妾?”他微微皺眉,“那女子身份低微,沈家怎麽會同意……”
    說到一半,他臉上露出幾分若有所思,明白了程岑遠的意思。
    程岑遠垂眼:“他一直不肯娶妻,若那女子家世清白,沈家或許願意要那個孩子。”
    韓毓影略一沉思:“的確。”
    他垂眸提筆:“此事,便讓沈家自己折騰吧。”
    程岑遠低頭道:“是。”
    ……
    一向美名在外、潔身自好的沈家長子沈其牟,竟在幾年前同一名青樓女子有過首尾,還留了個孩子。這樁傳聞在京中傳播得極快,很快成為茶餘飯後的閑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沈家清名在外,沈悅又一向看重聲名,眾人雖不敢在沈家人麵前談起此事,但私下都有所議論猜測。這樁事極不好聽,又四下傳得厲害,誰也沒料到,這樣的情況下,沈其牟居然仍然死不鬆口,不讓那母子進沈家。
    沈悅被這件事氣得臥病數日,心神不寧。他用盡手段、數次逼迫,沈其牟卻依然不為所動。
    最後,他也隻能由他去,裝作不知道這件事。
    程岑遠站在一條窄巷前,靜靜看著一個方向。
    一名女子挎著一個菜籃,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匆忙地往巷子裏走去。
    她衣著素樸,麵色有些憔悴,那男孩卻白白淨淨、穿得整齊幹淨,一看就是照顧得很用心。
    程岑遠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看著她帶著孩子走進巷尾一間窄小的舊屋,緊關上門。
    他駐足片刻,從懷中摸出一枚碎銀,走到那門前,蹲下身,將它放進了門口陳舊的背簍。
    正要起身,他似有所感,忽然轉過頭,和門縫中的一雙眼睛對視上了。
    “……”
    那孩子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見他看見了自己,忽然一晃,便消失在了牆後。
    程岑遠微微一愣,隨後默然片刻,便起身離開。
    ……
    通往地牢的台階上,韓湘雪牽著韓毓影的手,小心地走下昏暗的通道。
    “這些就是犯了律法的人。”韓毓影神色淡漠,低聲向她講解,“京中的要犯,大多會關押在此處。”
    韓湘雪抬起頭,好奇地四處張望。一間間牢房中,人們大多蓬頭垢麵,無精打采地蜷縮在各個角落。
    目光掃到一間地牢時,她忽然隔著人群,看見了一個矮小的、格格不入的影子。
    “誒?”她有些吃驚地低呼出聲,不由向那個方向走近了幾步,看清了那個幼小的身影。
    “父皇,他也犯了律法嗎?”韓湘雪回過頭,驚訝道:“他看著和我差不多大……”
    韓毓影的目光落到那個身影上,目光微閃,神情一時有些莫測。
    “沒有。”停頓一瞬,他淡聲道,“是他家中的人犯了罪。”
    “很大的罪嗎?”韓湘雪忍不住靠近欄杆,擔憂地看著那個垂著頭的瘦小身影:“他看著……很不好。”
    韓毓影看著她,沒有說話。
    “父皇,韶月有律法,禍不及幼子。能否饒他一命?”韓湘雪仰頭看著他,央求道。
    “他也許不知道家裏人犯了錯……上天有好生之德……”
    韓毓影靜靜看著她,半晌,淡淡開口。
    “律法有言,的確如此。但他家人犯下重罪,已按律處置……”
    “留下他,你不怕他尋仇?”
    韓湘雪愣了愣,半晌,堅定道:“不怕。”
    韓毓影沉默片刻,最後笑了笑。
    “好。”
    瘦小的孩子被人帶出了地牢,帶到了皇城中另一處隱秘的院落。
    神情淡漠的黑衣男子站在他眼前:“以後,你就在這裏跟他們訓練。”
    他跪下,將頭抵到地麵:“謝大人。”
    影一的目光略微複雜,在他身上不留痕跡地停留一瞬,便閃身離開。
    他站起身,眼前已經沒有了人影。
    ……
    冬去春來,四季輪轉。
    兩年後,六七歲的男孩被帶到了一處新宮殿,陪伴怪病纏身的公主。
    女孩年齡與他相仿,衣著鮮麗華貴,膚色容貌卻像一捧清淡模糊的雪,仿佛稍用力就碎落了。
    他驚訝地發現她也練武,雖然更多的時候是讀書,偶爾看他在院中練劍。
    他遵照姑姑的囑咐,在她路過時恭敬地向她行禮,從不主動與她搭話。
    一天,她看見他在樹下練劍,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收起劍,恭敬回道:“奴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韓湘雪略有些詫異,頓了頓:“那他們平常怎麽叫你?”
    他不知道她說的“他們”是誰。是影一他們嗎?
    “……影子。”猶豫了一下,他低聲回道。在那裏,許多人都沒有名字。
    他們隻是“影子”。陪在主人身邊的影子。不需要名字。像影一的名字,也不過是一個排行而已。
    如果能活下去,他也許也會有一個名字。
    他突然想起那名男子的話語。
    “從今往後,你便是她的影子。若有絲毫異心,朕收回你這條命。”衣著華貴的男子語氣狠厲,“朕說到做到。”
    他磕頭應是。
    ……其實他不說,他也不會有異心。
    影一曾告訴他,他這條命是公主求情保下來的。
    他會用這條命保護她。
    “沒有名字,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她道。
    “……淩一。這以後就是你的名字了。”
    他默默念了兩遍,心中莫名有了些其他的感覺。
    他說不清。
    一段時間後,兩個孩子漸漸熟了起來。
    他應她所說,不再向她行叩禮,她也習慣了喚他的名字。
    一日,韓湘雪拿著一本書來找他。
    “你可識字?”
    淩一點頭,看著她,有些不解。
    他認字,卻認得不多。那院落中教的東西終究還是以廝殺為主,他很少讀書。
    韓湘雪沒說什麽,開始教他讀書識字。
    “多讀些書總是好的。”她說,“書中有很多道理,我希望你懂得。”
    他點頭,開始努力地讀那些書。
    不久,她卻要走了,聽說要去和一位世外高人修行。
    他一時有些茫然。
    韓毓影說他是她的影子。
    沒有主人的影子,該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