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但安南卻反而安靜了下來。

    &esp;他理解了一切。

    &esp;如同“備用天車”英格麗德的存在……

    &esp;格良茲努哈就是“備用的救世主”。

    &esp;他看向格良茲努哈，眼神變得複雜了起來。

    &esp;那種眼神讓格良茲努哈變得敏感。

    &esp;他眉頭緊皺，卻並沒有說“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之類沒用的話。

    &esp;格良茲努哈隻是用同樣銳利的目光看向安南，看著他到底要說什麽——

    &esp;安南開口，緩緩念誦道：

    &esp;“‘可我注視太陽之時，流下的卻隻有淚水……我心知己身隻是凡物。’”

    &esp;聞言，格良茲努哈突然一怔、渾身一震。

    &esp;他當然知道這是哪段話。

    &esp;來自《讚頌天車之名》，最為出名的那幾句。

    &esp;可他從未想過，這一句話在此時此刻、竟會如此貼切……

    &esp;他何嚐不是看著太陽而流淚……為自己的渺小而瘋狂之人？

    &esp;“‘在光界的熔爐中，我的身軀終被焚盡，牙齒腐爛，皮肉溶解——’

    &esp;“‘我為此痛哭……我竟是凡物。’”

    &esp;安南緩緩說道：“我已經理解了，這份連你自己都已經忘記的絕望。

    &esp;“你其實早就知道的……不是嗎？”

    &esp;他說著，走上前去、伸手觸碰著格良茲努哈的額頭。

    &esp;格良茲努哈沉默著，沒有做出任何反抗。

    &esp;在這個時候，安南可以直接殺死他。

    &esp;但他沒有。

    &esp;通過這觸碰，安南的意識浸入格良茲努哈的腦海中。

    &esp;格良茲努哈清晰的接觸到了安南的思想：

    &esp;但讓他訝異的是。

    &esp;藏在安南腦中的念頭……

    &esp;卻並非是憐憫。也不是憤怒。更不是寬恕。

    &esp;他心中沒有對蠕蟲的恐懼。卻也沒有絲毫自大、傲慢。

    &esp;而是平靜的——希望。

    &esp;“忘卻最初的目的、迷失於欲望、被命運所拋棄的救世主啊……”

    &esp;在自己曾經的敵人麵前。

    &esp;在這個遺忘了自己榮譽使命，自暴自棄的惡徒麵前。

    &esp;安南卻接觸著他的額頭，莊重而認真的宣誓：

    &esp;“——我將繼承你的道路。

    &esp;“我絕不會失敗。我絕不會認輸。我絕不會屈服。

    &esp;“我絕不會——如你一般墮落。”

    &esp;隻聽得哢噠一聲。

    &esp;格良茲努哈的左臂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光澤，自大臂為起點、脫落至地上。

    &esp;變得年輕的格良茲努哈麵色一變，他退後兩步、整個人以肉芽可見的速度變得衰老，左臂的鮮血如泉般湧動著。

    &esp;他有些狼狽的伸手在自己左臂一抹、將血止住。

    &esp;有些複雜的看了一眼安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希望之手”，格良茲努哈深深的歎了口氣。

    &esp;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能說什麽。

    &esp;他原本以為，安南也和他一樣抱持著某種私心——他甚至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esp;那麽他為了名、為了利……為了更強的力量，為了統治世界，那豈不是合情合理？

    &esp;怎麽可能真的有人，願意為了與自己沒有什麽關係的人而付出一切？

    &esp;這世上，凡人短視而愚鈍，貴族貪婪而自私，教會傲慢、神明淡漠，墮落者從內心深處就充滿惡念……巨龍曾經入侵過其他世界，精靈曾經使用了咒能，巨人比凡人更加癡愚、矮人比貴族更加貪婪。

    &esp;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是幹淨的。沒有什麽是美好的。

    &esp;他是這世上最高貴的血脈，又生活在各國的底層社會。他越發感覺這個世界是如此混沌而黑暗——格良茲努哈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為何需要被拯救？

    &esp;他當年，又為何接下了這樣的任務？

    &esp;他早就已經忘記了。

    &esp;他畢竟隻是“凡物”，沒有那麽悠久的記憶。更不可能像是神明一樣永恒，隨時光流逝而不會改變。

    &esp;格良茲努哈隻是知道——自己就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

    &esp;如果安南也失敗了，那麽就到了他大顯身手的時候！

    &esp;這個世界隻能由他來拯救……他就是最後的保險！

    &esp;就像是公司的老混子，在被所有人都信任的年輕新人即將取代自己、甚至地位比自己更好之時，就會在內心祈願著對方出個大醜、犯個大錯。

    &esp;到了那時，人們總會再重新尊重我、信任我、依賴我吧？

    &esp;格良茲努哈如此祈願著。

    &esp;所以無論如何、無論怎樣，他都飽含希望——永恒不變的希望。

    &esp;安南越是璀璨，這份希望就越是永恒而堅固。

    &esp;——替代安南的命運，成為真正的救世主！

    &esp;這份希望，毫無疑問是建立在“安南有失敗的可能”的願望之上的。

    &esp;……可格良茲努哈今天，卻真的見到了安南、真實的觸碰到了他的靈魂。

    &esp;他意識到了，那並非是“純善”。

    &esp;而是“崇高”。

    &esp;不是軟弱的善人，也不是令人厭惡的偽君子。而是沒有接受任何人的強迫，隻是順承內心最本能的願望、為所欲為的“狂徒”。

    &esp;——是天生為善，毫無理由便要擊倒世上一切惡的狂徒！

    &esp;如果立場顛倒，他將成為災難性的魔王。他的危害性遠比蠕蟲更大……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被好運小姐選中、作為對抗蠕蟲的天車。

    &esp;“原來如此……”

    &esp;格良茲努哈喃喃道。

    &esp;為什麽這個世界對安南如此寵愛，他已經完全理解了。

    &esp;……那一瞬間，他終於想起來了。

    &esp;曾經的他為何想要拯救世界。

    &esp;他曾是一個很早熟的少年。

    &esp;他早就意識到了，人們內心的痛苦、黑暗、憎恨、嫉妒、悲傷、貪婪……隻是他不服。

    &esp;——為何這個世界會是這樣？

    &esp;——如果有可能的話，我要改變這一切。

    &esp;而當他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時候，立刻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

    &esp;他的才能不足。

    &esp;但他的決心卻愈發堅固。

    &esp;——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也要拯救這個世界。

    &esp;可那隻是徒勞。

    &esp;無論再怎麽努力，他的才能隻能到這裏為止。

    &esp;因為他的才能不足。

    &esp;但他難道能回頭嗎？

    &esp;他行於崇高之路上！

    &esp;這道路的盡頭，是充滿榮光的救世主之位！

    &esp;那麽，哪怕將他人也作為代價——

    &esp;“……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

    &esp;格良茲努哈喃喃道：“因為我的……才能不足？”

    &esp;隻是如此？

    &esp;隻是這樣？

    &esp;……可是，憑什麽？

    &esp;他還是覺得哪裏不對，但他卻已經無力繼續與安南為敵。

    &esp;安南並沒有攻擊他，也沒有使用任何法術。

    &esp;他僅僅隻是解開自己的防備，用自己靈魂的本質、觸碰了他靈魂的本質。

    &esp;是固態的靈魂與固態的靈魂的接觸。

    &esp;那一瞬間，讓格良茲努哈意識到了……哪怕同樣是黃金階，但作為人的本質是有優劣的。

    &esp;這讓格良茲努哈堅固無比的世界觀瞬間崩塌。

    &esp;因為隻要接觸過安南那毫無遮掩、光明正大的內心，他就無法再發自內心的祈願……他為自己之前的願望而羞愧。無法再由衷的產生“讓安南失敗吧、讓我來拯救世界吧”這樣的希望。

    &esp;——【希望】結束了。

    &esp;哪怕是他，也無法興奮的親手毀滅美好之物。

    &esp;他的確是惡徒……可他哪怕是作為惡徒，也不夠純粹。

    &esp;“半吊子的救世主，半吊子的惡人，半吊子的英雄，半吊子的陰謀家……”

    &esp;我什麽都做不到。

    &esp;隻是因為我的……【才能不足】。

    &esp;那麽我，還能剩下什麽？

    &esp;斷臂的格良茲努哈，一眼都沒有再看掉在地上的【希望之手】。

    &esp;他的麵容變得和來時一般蒼老，但佝僂的脊背看上去卻比之前更加衰老了十幾歲。

    &esp;格良茲努哈疲憊的、迷茫的，踉踉蹌蹌的從雪原之中離開了。

    &esp;他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再度卷起的暴風雪之中。

    &esp;像是被打斷了腿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