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壓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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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了。
王悅在尚書台跟著王導做事, 百忙之中還是給謝景挑了件禮物, 謝大夫過完年二十八了。
王悅到底是個曾經風流過的貴公子, 哄人自有一手,他知道謝景作為謝家大公子不缺什麽東西, 寒冬臘月, 王悅給謝景送了一院子碧油油的蘭草。他把自己住的院子刨幹淨了,挖出了八百多株珍貴蘭花, 全種在了謝景的院子裏。
王悅不是第一次給人送花, 他小時候便很知道討女孩子歡心。
但他是第一次給謝景送花。王悅每次看見謝景那冷冷清清的屋子就覺得淒涼,難為謝景在這麽個沒人也沒東西的地方住了十多年, 這地方壓根沒丁點活人氣息。他覺得謝景不該過這種日子,給謝景送了一院子的蘭花,若是這群花熬得過冬天, 明年春日這院子將會熱鬧非凡。
王悅想象了下謝景站在花叢裏的場景,覺得有些好笑。他如今才知道,喜歡一個人時,原來真的會恨不得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送給他。他如今就想將天底下所有好東西全送給謝景。
古人說烽火戲諸侯, 原來不是沒有緣由的,喜歡一個人時,真的會千金搏一笑。
他是私底下種的蘭草,走之前他還在琢磨, 下回可以拖著謝景在蘭草叢中做,王悅覺得自己真他娘的是個人才。王悅很得意。
謝景傍晚才回來,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他愣住了。
院子裏還有小堆的雪, 堂前池邊栽滿了去葉的蘭草,去葉的蘭草有些禿,那樣子並不多少好看,可等來年的春風一吹,便是人間無限風光。謝景在門口站著望了許久,進去時他竟是不知道往哪兒下腳。他難得有些無措。
廊下的桌案前放了盒點心,點心盒下頭壓著張紙。
謝景走上前去將紙抽出來看了眼,紙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熟悉楷書。
“歲歲平安,日日想我。”
耳邊仿佛想起少年輕浮挑弄的聲音,謝景的手抖了下,他望著那張紙上熟悉的字跡,站在原地久久都沒說話。心口像是被輕輕敲了下,三兩束陽光照了進來,將他冷了許多年的心一點點捂熱了。他忽然很想見到王悅,把那人攥手裏頭,緊緊地攥在手裏頭。
滿院子的蘭草都在安靜地等待來年春日。
謝景攥著那張紙許久終於笑了下,在這無知無覺的三十年裏,他頭一回對開春有所期待。
在自家院子裏頭逗弄自己的小堂弟王允之,王允之今年十歲,是琅玡王家後輩裏難得像模像樣的子弟。王悅很喜歡王允之,這孩子認真的樣子和謝尚有些相似,不同的是謝尚不禁逗,而王允之被逗了隻會紅著臉。王悅一貫喜歡恃強淩弱,就愛欺負老實人,他在院子裏拉著王允之的手話家常。
王允之覺得他這堂兄可能是有病。他漲紅了臉站在原地看著王悅,沒敢把這話說出口。
王悅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下他的腦袋,“說說,喜歡本世子嗎?”
王允之猶豫了一下,搖了下頭。
王悅從袖中掏出一份壓歲錢。
“喜歡!”
王悅:“……”
王有容一進院子便瞧見王悅在逗弄王允之,嘴角抽了下,他剛想悄無聲息地去隔壁書房,卻被王悅喊住了。
“王有容!”
王有容回頭看去,王悅懶洋洋地坐在院子裏頭曬太陽,卷著袖子撐著膝蓋,一點也不文雅,他心裏頭腹誹了一句“成何體統”,朝著他走了過去。“世子。”
王悅從袖中掏出一疊壓歲錢,“給你的。”
王有容看著那紅彤彤的紙忽然一愣,“給、給我的?”
王悅點點頭,他走上前去,一把攬過了王有容的肩,道:“我王家也不能虧待了你,拿著買點新脂粉新衣裳,出門去逛逛春風坊什麽的,瀟瀟灑灑過個年!”王悅拍了下他的肩,“玩得高興點。”
王有容大為震驚,忙道:“不敢不敢,世子我哪裏敢去那種地方!”
王悅看了他兩眼,眉頭抽了下,“是嗎?”
王有容忙點頭,“世子,我可求你了,你別尋我開心了,教人聽見了不好。”
王悅望著他許久,忽然笑道:“是嗎?我聽說春風坊那小羅舞跳得不錯,轉起來跟飛天的菩薩似的,不輸細腰胡姬,你前兩日在床上說要娶人家,還哄她給你生個兒子,你……”
王悅話未說完,王有容拱手一行禮,“世子!過年好!萬事如意恭喜發財!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他拿著錢扭頭便走。
王悅:“……”
王有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下子便沒了影,那樣子跟後頭有鬼在攆他似的。
王悅看得嘴角抽了下。他回過頭,正好瞧見王允之捏著壓歲錢站在原地,似乎想要開口卻又不敢。王悅鼓勵地看著他。
最終,小孩終於把壓歲錢往上送了鬆,低聲道:“堂兄,我也想看飛天的菩薩。”
王悅:“……”
王悅真的帶了十歲的王允之去逛窯子,他們冒著大雪去了秦淮銷金窟,細腰的胡姬踩著鼓,金紗的秋娘彈琵琶,白頭的樂師橫吹笛,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赤著腳從樓下跑下來,王允之第一次瞧見這場景,台上的舞姬轉起來原來真的像飛天的菩薩。
王允之直接看愣了。
王悅摸著腰間的笛子沒說話,他眯了下眼,記起眉目舒朗的男人給他吹笛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謝景瞧沒瞧見他給種的一院子花花草草。
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逛完窯子回來的路上,王允之和王悅已經很熟絡了,他抓著王悅的手和他不停地說剛才那些場景,冷風吹得他直哆嗦,他裹緊了狐裘,臉紅撲撲的,顯然很是興奮。女人堆裏滾過了,王家小公子今日大漲了見識!
王悅一路上都沒說話,安安靜靜地聽著王允之吹噓,長道黑暗,雪中坐著衣衫襤褸的老人抱著孫女,王悅望著他,慢慢停下了腳步,身後依稀傳來秦淮紅場琵琶聲,隨之而來的還有稠膩的酒香。
王悅拍了下王允之的肩,一行人走了,停下了,又離開了。
老人摸著眼前的錢,忙抱著孫女起身說“多謝郎君”,可那一行人卻已經走遠了。
回到王家的時候,王允之忽然拉了下王悅的袖子,“你為何給他錢?二叔說了,身居高位者,不施於人。”
王悅回過頭看著他,頓了會兒才道:“我沒有給他錢,那是我給他孫女的,過年了,小孩子都應該有壓歲錢。”
王允之頓住了,“可他會拿去喝酒賭錢。”
“你怎麽知道的?”
“貧者尤賤,你不該給他錢。”
“誰說的?”
“伯父,鎮東大將軍都督六州軍事。”王允之說這話的時候,一張臉肅然。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蹲下身望著他,“你這些話都是別人那裏聽來的,別人都傳爛了,不好玩了,這樣吧,我今日教你一句新的,下回你拿去說著玩。”
“什麽話?”
“老子的錢,老子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王允之睜大了眼看著王悅,怔在了當場。
王悅看著他那副樣子,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他拍拍王允之的腦袋,將呆愣的王家小公子送回了院子,有錢人王悅本想回去睡覺,結果大半夜侍從通報說是有人求見,王悅腳還沒踏入院子,人又出去了。
喝得爛醉如泥的陶家二公子正在撒酒瘋,就在琅玡王家院子裏頭,他自橫刀向天笑,王恬養的幾條大狼狗被他追得滿院子竄。
王悅站在門口支著下巴看了會兒,回頭對著那侍從說:“去,打桶水來!”
寒冬臘月,當頭一盆冷水,澆得陶家二公子差點沒魂魄出竅。
王悅終於走上前去拍了下陶瞻的頭,“怎麽了?陶二,喝傻了啊?”
渾身濕透的陶瞻猩紅著眼,就在王悅以為他清醒了,他忽然刷一下拔刀指向王悅,“誰能殺我?”他猛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誰敢殺我?”他仰頭大笑。
王悅:“……”
這大過年的,瞧著一個個的都瘋了啊!
費了好一番功夫,氣喘籲籲的王悅終於拍了拍手,命侍衛將捆好的陶家二公子裹上被子扛回去,他目送著他們遠去,依稀還能聽見夜風中傳來幾道怒吼,“誰敢殺我?誰能殺我?!滿朝文武皆婦人,四海之中無男兒!誰敢殺我陶道真?!”又是幾聲猖狂大笑。
不知道說些什麽好的王悅嘴角終於抽了下。
婦人婦人!一天到晚罵人就這兩句,婦人招你惹你了?
王悅被陶瞻一折騰,也沒了睡覺的心思,拍了下手,見天色還早,他索性轉身去了謝家。
大過年的,烏衣巷到處掛著燈,一路上皆是火樹銀花,那是與外頭截然不同的雍容場景。這畢竟是烏衣巷,朱衣權門之地。
王悅大半夜叩開了謝家大門,去了謝景的院子。
“過年好啊,謝大公子?”
謝景打開門,瞧見廊下一人倚柱而立,朱衣抱手,袖口半截滾燙的猩紅紋章。
王悅正盯著他瞧,道:“我送你的東西還喜歡嗎?”
謝景頓住了。
王悅忽然笑起來,朝著謝景走過去。
謝景伸手將撲過來的人攬住了,下一刻他就感覺王悅將他用力地壓在了牆上,王悅抱著吻了上來。謝景沒有動作,任由王悅勒著自己的脖子,他縱容著王悅的肆意,細雪落在身上,一下子化開了,他瞧見了王悅濕漉漉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的一雙眼,在昏黃燈光下清亮得驚人。謝景的眼神暗了下來。
王悅壓著謝景,用力地吻著他,他是很會放肆的,尤其他知道謝景慣著他,他於是更加放肆碾壓著,唇舌間甚至感覺到了疼痛感,他一點點抱緊了謝景。他是真的喜歡這個人,他想一輩子對他好,把全天下的好東西都送給他。
他都想為謝景去點烽火台!
王悅一直壓著謝景,直到自己喘不上氣才終於鬆開手。他望著謝景,忽然笑了起來,“大冬天還穿這麽少出門?知不知道冷?”他一把拉著謝景入屋,發覺屋子裏竟然沒生火爐,他凍得一哆嗦,扭頭便去燒炭。
謝景望著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王悅,終於開口問道,“這麽晚了,怎麽想到過來了?”
王悅生好了爐子,拍了下手中的灰,起身朝著謝景走過去,“這兩日過節,上門的官員多,我有些忙,過些日子便好了。”他摸摸謝景的手,果然很涼,他隨手便將謝景的手捂住了,拉著他在床上坐下。
謝景望著低著頭的王悅,心裏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充滿了,再沒有從前那股空蕩蕩的感覺。
王悅忽然道:“對了,我今晚陪著王允之去了趟秦淮,王家後輩裏沒多少像樣的子弟,我看來看去,也就他還成,我打算讓他跟謝尚在一塊學學東西,你不嫌棄吧?”
謝景看著他雪白的脖頸,低聲道:“不會。”
王悅又道:“這兩日和王導聊過了,我打算讓謝尚入王家任職,我想問問你的意思,你若是同意謝尚跟著王導學東西,剩下的事我來安排就行。”他看向謝景,“官職五品起步。”王悅說實話心裏有些沒底,謝尚前途無量,他謝家不缺這麽個職位,謝景若是拒絕也是意料之中。
謝景看了他兩眼,點了下頭,“可以。”
“真的?”王悅有些驚喜地看著他,“你若是同意,這事我可就去辦了!”
謝景點了下頭。
“你怎麽什麽都依著我?”王悅笑了起來,他湊近了謝景,看了他許久,忽然道:“真這麽喜歡我?”
謝景望著王悅沒說話,那副正經的樣子看得王悅喉嚨陣陣發緊。他真是喜歡謝景這副斯文樣子,那雙黑色的眼睛看得他心尖發癢,他伸出手去,“我老是聽王有容說謝家大公子城府極深,我怎麽就瞧不出來?”王悅抬手撫上謝景的臉,低聲笑道,“還沒說呢,我送你的東西喜歡嗎?”
謝景終於笑了下,他望著王悅,伸手將人攬過來壓在了懷中。他低下頭吻住了王悅,動作溫柔。
王悅直接攬著他往床上倒,他仰頭迎合著謝景的吻,他真是能溺死在這人的眼睛裏頭。他說,“謝景,你上我吧。”
謝景低頭看著王悅,過了許久才終於說了一個字,“好。”
爐子裏有火一點點冒上來。
朱紅色的衣裳從床邊滑出來,破碎的呻吟冒出來,又被咽了回去,變成了近似嗚咽的聲音,王悅垂著頭靠在了謝景的身上,一點點將謝景抱緊了。“謝景。”他終於沒忍住,低低喊了聲謝景的名字。
那一句“謝景”,讓謝景的克製與隱忍忽然間蕩然無存。從開門瞧見王悅一身朱衣抱著手立在廊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要王悅。
他按住了王悅的手,低頭順著他的額頭吻了下去。
夜半時分,外頭的雪下得越來越大,謝景看著在他懷中疲倦地沉沉睡去的王悅,他看了許久,拿被子小心地將王悅掩好了。王悅在睡夢中縮了下,往他懷中靠了下,無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謝景看了會兒,抬手撫了下王悅脖頸,他拿指腹輕輕擦了下上頭的吻痕,一雙眼暗得厲害。
王悅埋在了謝景的懷中,感覺到不舒服,他低聲求了句饒,沒了下文。
謝景看了許久,終於掏出一封嶄新的壓歲錢,輕輕壓在了王悅的枕頭下。
打更人巡街過巷,在風雪裏敲了最後一更鼓。
那是東晉太寧元年的最後一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孩子才能有壓歲錢的啊
(一個已經收不到壓歲錢的老人的騰騰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