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帝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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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之中。

    深夜時分, 殿外又開始飄起了小雪。

    宮殿外的走廊下點著盞猩紅的宮燈, 雪吹進來, 沒沾著火苗就化成了輕煙,暗紅的燭光籠著無數撲飛的雪花。

    冰涼的青石欄杆下坐著個裹著白狐裘的盲眼女子。遠處守夜的小宮女抬手哈著冷氣, 偷偷打量這位近日在皇宮裏出盡風頭的寵妃。說出去怕是要令人驚駭不已, 近日在皇宮中風頭出盡的寵妃,是個瞎子, 神誌還不清楚, 說白了,這是個傻子。

    嚇人吧?

    淳於嫣額前碎發被雪水打濕, 襯著她的臉越**廓分明,她起身走到了秋千前,自己坐了上去。

    司馬紹到的時候, 盲眼的女子正在雪中蕩著秋千吹笛子,不知吹了多少次的曲子吹得特別好,她仰麵望著飛雪,眼前覆了層白紗。

    司馬紹命人訓斥了幾句宮女, 又屏退了宮人,他走上前去,脫下披風輕輕披在了淳於嫣的身上。

    淳於嫣輕輕笑開了,她給司馬紹吹笛子。

    司馬紹望著她, 當年江左那樁冤獄早已不為人所提及,先帝駕崩多年,淳於伯一案也早給劉隗翻了, 如今隻剩下了個這麽個癡傻的女子,對著他訴說著江左那段帶血的往事。

    司馬紹沒說話,抬手給淳於嫣將吃到嘴中的頭發輕輕別到了耳後。

    有清涼如水的笛聲從宮牆中傳出來,很普通的調子,建康城街頭巷尾的平頭百姓張口都能哼兩句的那種。殿外守夜的帶刀侍衛心中微微一動,聽著熟悉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在心中輕輕哼起來,雪撲簌著落在他身上,他扶著刀紋絲未動。

    皇宮的另一頭,宮殿中點著極為昂貴的熏香,年輕的華服女子坐在案前看書,聞聲往窗外頭看了眼,神色淡漠。

    陪嫁的侍女上前給她將涼透的茶水換成了新鮮的,起身便去關窗戶。

    “別關,挺好聽的。”庾文君開口喚住了那侍女,她低頭淺淺喝了口茶。

    那侍女的手微微一僵,回身看向年輕的帝後,忍住了所有的情緒,低聲道:“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庾文君輕搖了下頭,抬手輕輕揉了下眉心,半晌她忽然笑了下,“這曲子你我小時候常聽,十多年前滿大街的人都在傳唱這支曲子,據說是洛陽皇城裏頭傳出來的。”

    “她吹得也不如何,夜夜吹日日吹,也不知是個什麽人物?”

    庾文君抬頭望著陪她長大的婢女笑,“我倒是覺得她吹得不錯。”

    婢女聽著外頭的笛聲,悶聲道:“這大半夜的,她一人不睡,全後宮陪著她一齊醒著挨凍,真是怕宮裏頭的人不知道她得意。她怕是不知,這後宮不比外頭紅塵場,叫的歡,走夜路都容易撞著鬼。”

    庾文君摸著書脊輕輕笑了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纖細瑩白的腕上戴著隻精致的金絲鐲子,在燭光下瞧去極為榮貴端莊。

    她忽然有了個挺有意思的念頭。

    次日中午,皇帝上朝去了,多日來,年輕的帝後頭一回踏入了這位風頭無兩的寵妃的宮室。

    皇後親自登門拜訪,宮殿裏原本就不多的下人頓時慌了,皇帝下過死命令,這宮室後宮嬪妃不得踏入一步。

    可這趟來得是皇後啊!

    庾文君走進去了。

    一身皇後服飾的庾文君打量著那位坐在秋千上吹笛子的盲眼女子,久久都沒說話。她身後的侍者全都愣住了,一個小宮女甚至手抖將手爐摔在了地上。

    淳於嫣嚇著了,死死抓著笛子,庾文君往前走了兩步,淳於嫣白著臉尖叫了一聲,從秋千上摔了下來,一旁的宮人忙上去扶她,盲眼的女子蜷縮在老宮人懷中。

    老宮人忙哄道:“無事無事,莫怕。”她拍著淳於嫣的背,一點點安撫著她。

    庾文君望著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盯著瞎眼癡傻的淳於嫣看了很久,雪落在她肩頭,她佇立在原地一動未動。

    她也曾猜過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副什麽模樣,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是這副樣子。

    不是個美人,也沒有才情,更遑論家世,這是個瞎眼的癡傻女子,連話都說不完整,這樣一個人,卻被司馬紹捧在手心裏頭供了好些年。

    庾文君是知道淳於嫣的,外人當她不知道,其實她心裏頭明鏡似的。在她還未嫁入太子府的時候,司馬紹就在府中瞞著所有人養了個女子,這麽些年,庾文君一直到都知道司馬紹心裏頭有這麽個人,可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女子。

    庾文君的臉色終於沉了下去。

    那一瞬間,庾文君望著驚慌失措的淳於嫣,心頭一陣陣泛上惡心。

    容貌、才情、家世,她沒輸過誰,一步步走過來,她每一步都是穩的。她的丈夫是皇帝,她的兒子是儲君,她的家族如今是在建康數一數二的大族,她的兄長親人皆列為顯貴,她從來都沒想過去和宮裏頭哪個女人置氣,這些根本沒有必要,她若是去和跟司馬紹的寵妃去比較,那不知是自降了多少身段。

    司馬紹心裏頭那女人再美,最多不過是個聰明的美人而已,野史上能留下一兩筆便是她全部的出息了,擺不上台麵。

    後宮裏這些年風風雨雨的,庾文君從未真正地去在乎,她的目光不至於這麽短淺,可這次不知道怎麽的,坐在這兒望著淳於嫣,庾文君忽然覺得很惡心。

    她麵色依舊平靜,可心頭有怒氣一點點上湧,她已經好些年沒這般動怒了。

    她走上前去,淳於嫣又失聲尖叫起來,尖銳的叫聲讓屋子裏一片死寂。

    那老宮女忙又去哄淳於嫣,“莫怕莫怕,是皇後殿下,莫怕。”

    庾文君心頭的怒氣在對上淳於嫣眼前的白紗布時,一瞬間又變成了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是種不知為何而生的疲倦。

    她走出了那宮殿。

    雪下大了,宮女替她撐著傘,不敢說話。

    庾文君走了一程,心頭的情緒漸漸散去,她抬眸看著那高聳的宮牆,那四方的天空,怒氣散去後,忽然,她感覺到了一陣極深的疲倦,仿佛是從骨頭裏頭鑽出來疲倦,一點點纏在了她心頭。

    她難道要同個瞎眼的女人爭風吃醋嗎?

    死氣沉沉的後宮像是潭腥水,裏頭抽出一撥又一撥的鮮豔亮麗卻沒有根的花,她日複一日端莊賢淑地坐這兒看著,看著自己的丈夫是如何雨露均沾,看著這些美人是如何粲然最後又如何枯萎,她以為自己習慣了,她習慣了這種無波無瀾的日子。

    她記起自己宮中那盞精致的青銅佛燈,無數個深夜她便孤身坐在案前對著那盞燈讀書,讀史書傳記,讀誌怪小說,什麽都讀,夜深人靜時,她看著書中那些人的波瀾一生,抬頭望去,覺得自己就像麵前那盞佛燈一樣無悲無喜。

    這樣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忘記了自己原本是個什麽樣子,她以為自己習慣了,她以為自己不在乎。

    庾文君失神了。

    望著那龐大連綿的宮牆,正在厭倦之中,她忽然就記起一件事兒,渾身一僵。

    數年前,曾有個朱衣的少年死皮賴臉地攔著她的畫舫對著她唱《鳳求凰》,眼前的場景是從未有過的鮮活,她猛地一下子就記起來了。

    那一日春風剛到江南,她出門踏青,上了畫舫去秦淮河對岸遊春,船行到一半,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嘈雜琵琶聲,她揭開船帳望去,年輕的世家朱衣少年坐在對麵的船頭對著她彈唱《鳳求凰》,身後是一大群狐朋狗友在吼著起哄,秦淮河頓時沸騰了,畫舫紛紛駐足,岸邊的行人全擠在了岸邊看熱鬧。

    那腹中沒什麽詩書的少年拿出了一副紈絝加登徒子的架勢對著她笑,手掃弦時,有金玉鏗鏘聲。

    “有美一人兮日出東方,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侍女撐著傘,略帶疑惑地望著忽然停下來的華服女子,終於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殿下?”

    庾文君猛地回過神來。

    “殿下?”

    年輕的帝後忽然抖了下袖子往前走。

    “回宮。”她對著那慌忙追上來的婢女冷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個詞匯很適合我

    江郎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