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瓷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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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悅有些心緒不寧, 他坐在屋頂吹笛子。

    雪漸漸化了, 這兩日的冬比過去還要冷, 天地間一片靜寂,他一個人坐在屋頂吹著笛子。

    琅玡古曲《南風》, 講的是《荊軻刺秦王》的傳說, 紛披燦爛,戈矛縱橫。

    這本是琴曲, 王悅拿笛子吹出來變了許多味道, 少了“一去不複返”的悲壯,多了些“蕭蕭易水寒”的蒼涼, 好像刺客緩緩淌過天寒地凍的易水,又好像黃金台上手起刀落斬下了美人的手。

    王悅停了下來,手裏頭捏著謝景送他的那支竹笛, 冬夜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小雪。他坐在屋頂上不知怎麽的又陷入了沉默。

    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臉,讓自己回過神來。

    院子外頭傳來拍門聲,謝景瞧了眼手邊昏黃的燈,拉開門的瞬間, 一個人撞到了他懷中。

    “沒睡?”王悅順勢就抓住了謝景的脖頸。

    “還沒有。”謝景被王悅撞得退了兩步,他將人攬住了,王悅身上全是化開的雪水結成的冰,他像是雪裏剛滾了圈似的, 謝景抬手拍著王悅衣服上粘的雪,“怎麽了?”

    剛在自家屋頂吹笛子一時失神滾下來栽到雪裏的王悅想了下,沒說話。

    兩人在案前坐了。

    “我要去荊州。”王悅敲著桌子漫不經心地望著謝景。

    謝景似乎微微頓了下, 他尚來得及說話,王悅已經接上了。

    “你得跟我去。”

    王悅望著謝景的臉,“我想過了,你原本也不想摻和這些事,人在哪兒都無所謂,你得跟我一起去。”王悅又道,“我昨夜想清楚了,我喜歡你,我不會逼你幹你不樂意的事,你看戲我也認了,本來這些事也與你無關,不過同樣的,我的事你以後別插手。”從今往後,就這樣吧。

    謝景聽見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望著王悅的眼神微微變了。

    似乎沒什麽說的了,想了大半晚上最終想說的也不過這麽兩句而已,王悅又想了半晌,添了一句,“離庾元規遠點,我知道他要贏,但不意味著我服。”

    士庶之爭已經過去了,士族大獲全勝,如今潁川庾氏壓與琅玡王氏之間的糾葛是士族內部相互傾軋,這事說到底是王導與庾亮在爭奪江東首領,和士庶之爭沒有半分關係。

    王悅已經輸了,他也認,但他沒說他服。

    他永遠不服。

    “我如今什麽都沒了,沒有什麽好怕的,心裏頭怎麽想的我就怎麽說,”王悅望著謝景道,“我不知道我要幹什麽,皇帝不需要我,王家不認我,江東士族少有瞧得起我的,我沒路了,不過也沒什麽,早該料到了。”

    王悅又頓了會兒,道:“我打算去荊州,我要找點事幹,餘下的我還沒想清楚。”

    謝景終於開口了,簡單至極的一句“隨你吧”,他沒再多說。

    王悅盯著他瞧,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開口道:“你得跟我綁在一塊,不能鬆開一點,”他停頓住了,“否則沒人知道你要幹什麽。”

    謝景聞聲對上了王悅的視線,他的臉色與眼神都瞧不出什麽異樣,倒也沒說話。

    可王悅還是瞧得莫名一愣。

    外頭有風聲,王悅轉開了視線望向黑洞洞的窗外,小雪下個不停,剛剛沾在身上的雪化開了,濡濕了衣襟吸著皮膚,王悅抬手將濕衣領一點點扯開了,似乎想要透口氣。

    屋子裏本來就靜,他一不說話,屋子裏靜得跟有鬼似的。

    王悅忽然回過頭去打破了平靜,“你這屋子怎麽這麽冷?”凍得他直抖,謝景平時是怎麽住下去的?

    謝景伸出手去摸了摸,王悅渾身衣服都被化開的雪水浸透了,他的手頓住了。

    爐子裏升起了火,王悅坐在爐子邊脫了外衫烤火,目光落在那往上竄的火焰上,他正盯著那爐子瞧,下一刻肩被環住了,王悅沒說話,謝景拿棉被裹住了他,輕掖了下被角,又將他的手放了進去,王悅回頭看他。

    謝景沒動。

    謝景正要把手收回來,王悅忽然抓住了那隻冰涼的手,心頭湧上說不上來的滋味,良久他終於才問了一句,“冷不冷?”

    謝景尚未說話,王悅抬手將他輕輕抱住了,被子裹了上來,他微微僵了下,看著王悅低下頭去,輕輕在他手心呼了口熱氣,手指一點點暖了起來,那一瞬間他扯住了所有失控的思緒才沒將王悅按在自己的懷中。

    可下一刻王悅從昏暗中抬頭看了他一眼。

    一股力道從後頸處傳來,王悅猝不及防地往前傾,趴在了謝景的肩上,被抱住的王悅愣了下,隨即抬手狠狠勒住了麵前的人,他終於輕微顫抖起來。

    日子在一天天混過去。

    王悅已經在著手準備離京事宜了,也沒什麽東西要收拾的,他如今沒公事在身,一身白衣輕鬆無比,收拾起來很簡單。倒是曹淑知道他要去荊州了高興了好一陣子,她忙又將那十幾隻大箱子翻了出來給王悅親自收拾東西,王悅瞧她很是高興,可又瞧見無人時她坐在那箱子上發怔。

    王導一直沒表態,王悅也沒什麽心思去問,他自己的事情都沒拎清楚,實在顧不上其他的事了。

    王悅今日和謝景說了要在家陪曹淑吃頓晚飯,不過去謝家了,可屋子裏頭筷子剛擺起來,曹淑又忽然沒了胃口,王悅瞧她吃不下去東西,以為她病了,一時有些急,多問了幾句,結果給曹淑莫名其妙數落了一頓,他瞧著曹淑紅了眼眶,認錯都來不及。

    曹淑讓王悅別整日和她待在一塊,多出去打點打點,這今後去了荊州,山長水遠的沒人顧得上他。

    說完一通,曹淑讓王悅出門去找找他世叔王彬,說是王彬前段時間打江州回京了,讓他去和人打聲招呼。

    大晚上的王悅又出了門,站在王家大門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愣了大半天,他感覺自己渾身開始冒傻氣,他去了趟王彬的府上,自從他與王家鬧僵之後,唯有王彬對他一如既往,王悅敲開了門,下人忙要迎他進去,下人又道王彬剛去了友人家赴宴,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

    王悅沒進去,一個人在大街上逛了圈,又怕回去招曹淑不高興,他想了半天,抬腿又往謝家走,剛一到大門口他的腳步就頓住了。

    鋪滿雪的長道之上,馬車放緩了速度一點點停下來,最終停在了謝家大門前。

    玄青色的厚幕被揭開,一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王悅望著雪夜裏頭那年輕權臣的臉,摸著腰間的玉佩的手頓住了。

    庾家大公子,庾亮。

    王悅瞧著他進了謝家大門往裏走,思索了一陣子,眼神漸漸冷了下去。

    他一直好奇一件事,謝景幫庾亮是出於個什麽心思?謝景真不是多管閑事的人。

    潁川庾氏在曆史上就幹了一件事,與琅玡王家爭權,晉明帝之世,南頓王、庾元規、王導在建康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其後庾亮與王導在長江沿岸州郡有過一場不見血光的權力之爭,雙方勢均力敵抗衡了近二十年,到最後也沒分出個勝負。

    王悅思索了一陣子,如果說庾亮與皇帝的結盟直接導致了他的雪藏,那麽庾氏一族的崛起則是直接造成了外戚勢力瘋長,新勢力崛起,琅玡王家首當其衝,失去了王敦的琅玡王家根基被動搖,王家人的處境將會日益艱難下去。

    他在製衡王導。

    王悅忽然就回過神了。

    這些年來江東鮮少有人敢動王導,不少人針對琅玡王家,可除卻劉隗刁協那種孤注一擲沒退路的人外,沒人敢動王導。衣冠南渡起,王導幾乎成了江東政權的象征,好多士族到了江東是要先上王家給王導拜碼頭的。王敦兩次叛亂,擱在哪朝造反不是誅九族的重罪,可王導巋然不動至今。

    王悅想了半天沒想出些什麽東西,靜水流深,他忽然意識到,水麵底下還有錯綜複雜的權鬥,那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如今可以確定無疑的是,謝景確實在幫潁川庾家,庾亮是難能一見的權臣,可他年紀太輕了,而他要麵對的是王導,他的背後是皇帝與陳郡謝氏,這才解釋的通。

    王悅想起庾亮的臉,忽然覺得他長得還挺耐看的,畢竟是庾文君的親兄弟,容貌能輸到哪裏去?他這個兒時同窗啊,才剛剛走上平步青雲的路。

    書房中。

    庾亮望著謝景,兩人寒暄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庾亮終於切入了正題。他問了皇帝。

    可謝景這次沒回答他,他望著庾亮,麵上瞧不出情緒。

    王悅在廊柱後頭靜靜聽著,要進去通報的侍者被他單手按在了牆邊,青衣侍從一臉的驚惶。

    終於,王悅掩去了眸中的情緒,回過頭壓低聲音道:“別跟他說我來過。”

    那青衣侍從不敢點頭,憋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外頭全是侍衛,大公子一定能知道的,世子,你……”

    王悅垂眸思索了片刻,緩緩鬆開了手,什麽也沒說。

    青衣的侍從不知所措地目送著王悅往外走。

    走下台階那一刻,王悅頓住了腳步,他抬起手,一把用力地掀了那擺在廊下的兩隻養著蘭花的瓷盆。

    哐當兩聲巨響,瓷片濺了一地。

    巨大的動靜頓時在安靜的院子裏蕩開。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日好忙……明天要出去調研……

    可能會遲更,不過應該雙十一前能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