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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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淑說:“我沒有兒子。”

    琅玡王家沒有這號人物, 從前沒有, 往後沒有。

    有關王家那場大火的流言不知為何忽然在坊間傳開了, 琅玡王家在那場火裏頭死了個世子,年紀輕輕的, 活活給燒死了, 建康的人大多在街頭撞見過王悅,得知竟然是他死了, 均是詫異不已。不過兩三日, 滿城都是有關王悅的傳言,王家世子死因成謎。

    有人說, 王悅是自殺,他跟一個男人海誓山盟,死活要納了他, 王家人萬般阻礙,最終兩人雙雙火場殉情而死。有關王悅風流的傳言早就傳遍大街小巷,眾人不信他是個癡情種,又說他是被人暗殺的, 緊接著又道,王悅是死於政局漩渦,是無辜枉死的,那年建康城的春日幾乎滿城的人都在念叨這事, 無數人在暗中窺伺王家的動靜。

    琅玡王家出了件事。

    世子死了,王家人的態度卻令人覺得迷霧重重,王家對王悅之死避諱極了, 喪事沒一點動靜,草草了事,對外宣稱王悅病逝,其餘之事閉口不談。

    眾人嗅出點不尋常的意味。

    後來不知哪裏傳出消息來,說是王悅沒入王氏宗祠。

    消息一出,大為震撼,堂堂一個王家世子,死後竟然沒有入祖宗祠堂?眾說紛紜,略通內情的人透露出來,王家那位世子幹了點見不得光的事,敗了王家的麵子,王家人避諱著呢!若不是他死的及時,他都要在王家族譜上被除名了。

    至於王悅究竟幹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眾人不得而知,王悅的生平事跡被人扒出來一條條剖析,磕五石散,好男風,徇私枉法,乖張豪橫,行事不端,得罪人無數,一時之間什麽不堪入耳的流言都起來了。傳的最凶的皆是些不靠譜但是令人亢奮不已的,有人說,王悅是死在男人床上的。

    這死法確實難聽,王家人痛恨不已,對外宣傳王悅是病逝,這流言剖析下來竟也是頭頭是道。

    百姓自己們找樂子罷了,真的略通內情的人不會信這種流言,但他們深知此事絕對有蹊蹺。

    仿佛一夜之間,建康城權貴圈子裏頭再沒了這號人物,王導抹殺了王悅的生平印記,毀了所有有關王悅入職的記錄,他將這個人從琅玡王家、乃至晉朝的曆史上抹了個幹淨。

    隻留下一個簡單的諡號,“貞”,這意味著,有關這人平生的事跡,留給後世的將是一團成謎的霧。

    是非成敗皆空,餘下的都是野史三兩句不靠譜的說道,不值一提。

    懂的人都猜出來了,王家這位世子確實幹了些不上道的事,王家人引以為恥,將他抹殺了。至於他究竟幹了什麽,沒人知道。

    庾文君得知王悅死訊的時候,正在教自己的兒子認字。

    小太子軟糯地給母後背著書:“有美一人兮……兮……日出東方……一日不見……思之若狂……”

    庾文君隨手接了那侍女呈上來兄長的書信,攤開掃了眼。

    “鳳飛……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小太子看著忽然愣住了的母親,奶聲道:“母後!”

    庾文君手中的書信從手中飄了下去,她微微怔住了。

    外頭又是一年春好處,正如多年前那個江南春日,高牆外頭,踏青的男女又往秦淮河的畫舫追去了,愛慕著心上人的少年坐在船上彈琵琶,江岸上春風花草香,熱鬧非凡。

    又是一年春好處。

    小太子望著不聞聲音隻望著窗外的母親,伸手去抓她織錦的衣襟,他順著她的視線磕磕絆絆地扭頭望去,窗外桃花三兩枝。

    王悅是燒死的,他的東西也給王家人一把火燒幹淨了,王家他住的那間院子空了下來,裏頭空無一物。

    廊下孤零零地疊著件月白色長衫,不知道為何沒人收,風吹日曬下去,領口與袖口的水紋褪去了青色。

    王家新招了一批侍女入府,有個不懂事的小侍女拎著掃帚來這院子前頭掃地,沒過一會兒來了個年紀略大的侍女,她深吸口氣,一把將那懵懂侍女拽走了。

    “以後別來這兒!記住了嗎?”

    “為何?”

    那年紀稍大的侍女咬牙罵道:“總之別來這地方!教人知道打斷你的腿!”

    小侍女被嚇著了,慌忙認錯,拎著掃帚趕緊低頭跟著那侍女往外走,心裏頭隱約明白自己撞了什麽晦氣。

    竹林後頭,不知何時到了的王導靜靜望著這一幕,他身旁站著王有容。

    王有容似乎想說句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王導立在竹林小道上,他望著那間大門緊閉的院子,陽光灑落在屋簷上,如同遊走的淡金色水紋,樹冠冒了個頭,依稀瞧見新抽的嫩綠枝條,一切寧靜又祥和。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低聲道:“封了吧。”

    “是。”王有容應下了。

    不遠處那院子裏頭似乎還有吵鬧聲傳來,從前那院子是王家最熱鬧的地方,王悅愛折騰,動靜一天到晚響個沒完。轉身那一刹那,王導似乎又聽見身後院子裏頭傳來少年輕快的聲音,“過來過來!我同你們說些你們不知道的,王導他有一日去上朝,我在他折子裏頭塞了張畫……”

    王導頓住了腳步,身後的動靜悄然下去,他頓了挺久,終於繼續往前走。

    心頭有念頭輕輕掠過,他想,這是他與曹淑唯一的兒子。

    王悅死後快一年吧,曹淑病了,一日她和幾位世家夫人坐在院子裏頭賞花,懷裏抱著王敬豫的兒子,這是王導讓王敬豫過繼給王悅的孩子,如今是她的孫子,她抱著小孩坐在外頭陪著一群夫人談笑風生,席間有個將軍夫人是北土流民帥之女,說話甚為豪放幽默,惹得一群夫人們笑聲不停。

    曹淑也笑了,笑過之後忽然低低咳嗽了兩聲,她張開帕子看了眼,上頭有血。她似乎頓了一瞬,若無其事地捏了帕子,對著那將軍夫人道:“後來呢?”

    那將軍夫人瞧見討了曹淑的開心,忙繼續說下去,又是一陣笑聲傳出來。

    院子裏頭歡歌笑語不歇。

    曹淑病倒了。

    王導來瞧她,她睡在屏風後頭,小孩放在搖籃裏頭安靜地睡著,王導放輕腳步走上前去,走到了曹淑的床前望著她,小孩正好醒了,張嘴便哭,王導想也沒想伸手把小孩子的嘴捂上了,捂緊了。

    他一雙眼望著睡過去的曹淑,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小孩都快沒動靜了,王導一愣,伸手去抱那孩子,孩子嗆了兩下,哇一聲哭了出來。

    曹淑醒了過來,望著哭得滿頭青筋的小孩和王導,王導怔在原地忽然就沒說話。

    曹淑伸出手去,“給我吧。”

    王導聞聲將小孩放在了曹淑的懷裏頭,曹淑將小孩子抱緊了低聲哄著,輕輕哼著建康的童謠,王悅望著她的側臉,一下子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曹淑老了許多,又一想,畢竟這麽些年過去了,他與曹淑都該老了。

    曹淑沒了年輕時那股盛放似的美,也沒有初見時那種令人麵紅耳赤的驚豔,她老了,她病了,她嫁入王家陪了自己這麽些年,而今年老色衰,王導想起這件事胸口忽然有些疼,他第一次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同曹淑說話,“要治的,藥也要買,要按時服。”

    曹淑沒望他,隨口道:“知道了。”

    王導還想問什麽,可他瞧著曹淑抱著小孩輕輕哼著童謠的樣子,他微微張了下口,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曹淑日益病重下去,她自己覺得別的都還好,就是頭發掉的有些多,日日梳頭都是一大把往下掉,床上全是碎頭發,她一邊感慨歲月不饒人,一邊心裏頭又想可別死的時候是個光頭尼姑,回回思及此她都不由得想笑,一把歲數了還是要麵子,臨死了也要美。

    她若是死了,她是要麵子死的。

    王導這兩日脾氣發得有些多,許多年沒見他在家裏頭發脾氣,一幫小輩戰戰兢兢,曹淑倒是不覺得又什麽,日日抱著小孩在院子裏頭喝茶曬太陽,數自己今日又掉了多少頭發。

    自從掉頭發起,她很少見外頭的那群夫人了。

    一日曬著太陽,她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她望著身旁的人,一時頓住了,“是你?”

    謝景瞧她醒了,給她切脈的手收了回來,煎煮好的藥冒著熱氣,侍女正謹慎地端著。他吩咐侍女上來給曹淑喂點藥。

    曹淑打量著許久沒見的謝家大公子,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謝景瞧上去同一年前並無多大差別,隻是一雙眼裏頭更照不見亮了,那樣子瞧著像是黃泉道上的神官偶爾打道回了人間,談不上什麽悲歡,也不感人間疾苦。

    曹淑瞧了他一會兒,胸口實在悶得難受,她接過了那侍女遞過來的藥,喝了一口。剛嚐到那味道她微微頓了下,裏頭放了冰糖。

    謝景望著她,緩緩道:“不是什麽重病,入秋那兩日受寒傷了肺,喝點藥調理一兩個月,不會有大礙。”

    曹淑看了他兩眼,給她治病的大夫也這樣說,結果瞧她這一日日咳血下去,都不敢說話了,她還道自己要死了呢,原不是什麽重病?大約是重病虛弱,神誌也不大清楚,她難得沒對謝景覺得惡心,也沒讓人將他攆出去,反倒問了一句,“謝家大公子懂醫術?”

    “王悅小時候身體不好,我翻了一陣子醫書。”

    那說話語調與平常並無區別,自從王悅死後,再沒人在曹淑麵前提過這名字,而今忽聽謝景提起王悅,她端著藥碗的手頓住了。她望了眼謝景,謝景神色未變。

    不知過了多久,曹淑開口道:“你怎麽不陪他去死呢?”

    “世上沒有地府黃泉,死了便忘記了。”

    曹淑看著謝景的冷淡眼神,仿佛聽見這男人低聲淡漠問道“我為何要忘了他?”,她回過神來,謝景並沒有說什麽,謝景接過了她手裏頭的空碗,神色淡漠如初。

    這人從前便冷,而今就像得道成仙了似的。曹淑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句,望著謝景難得沒多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沒死,曹淑是個大騙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