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公主純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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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公主純愨因那年春香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縣太爺。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題了一兩件徇庇蠹役、交結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部文一到,本府各官無不喜悅。那公主純愨雖十分慚恨,麵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了公事,將曆年所積的宦囊,並家屬人等,送至原籍安頓妥當了,卻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方,聞得今年鹽政點的是周子健。這周子健姓周名海,表字子健,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為巡鹽禦史,到任未久。原來這周子健之祖也曾襲過列侯的,今到子健,業經五世。起初隻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子健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子健便從科第出身。雖係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隻可惜這周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子健俱是堂族,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子健年已五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又於去歲亡了,雖有幾房姬妾,奈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隻嫡妻陳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見他生得聰明俊秀,也欲使他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歎。
且說公主純愨在旅店偶感風寒,愈後又因盤費不繼,正欲得一個居停之所以為息肩之地。偶遇兩個舊友認得新鹽政,知他正要請一西席教訓女兒,遂將公主純愨薦進衙門去。這女學生年紀幼小,身體又弱,工課不限多寡,其餘不過兩個伴讀丫鬟,故公主純愨十分省力,正好養病。看看又是一載有餘,不料女學生之母陳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學生奉侍湯藥,守喪盡禮,過於哀痛,素本怯弱,因此舊病複發,有好些時不曾上學。公主純愨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
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信步至一山環水漩、茂周修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剝落。有額題曰“智通寺”。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雲: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公主純愨看了,因想道:“這兩句文雖甚淺,其意則深。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也未可知,何不進去一訪。”走入看時,隻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裏煮粥。公主純愨見了,卻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又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公主純愨不耐煩,仍退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移步行來。剛入肆門,隻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公主純愨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姓冷號子興的,舊日在都相識。公主純愨最讚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公主純愨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公主純愨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的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走到此,不期這樣巧遇!”一麵說一麵讓公主純愨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
二人閑談慢飲,敘些別後之事。公主純愨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麽新聞,倒是老先生的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公主純愨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一族?”公主純愨問:“是誰家?”子興笑道:“秦國陳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門楣了!”公主純愨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自不少,東漢陳複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秦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秦耀,我們不便去認他,故越發生疏了。”子興歎道:“老先生休這樣說。如今的這秦、寧兩府,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公主純愨道:“當日寧秦兩宅人口也極多,如何便蕭索了呢?”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公主純愨道:“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知府,街西是秦知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裏麵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邊一帶花園裏,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裏像個衰敗之家?”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秦,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麵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鍾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公主純愨聽說,也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隻說這寧秦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興歎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等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兩個兒子。寧公死後,長子陳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名陳敷,八九歲上死了,隻剩了一個次子陳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兒子,名喚陳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住在家裏,隻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陳蓉。如今敬老爺不管事了,這珍爺那裏幹正事?隻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知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再說秦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裏。自秦公死後,長子陳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陳赦,次名陳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陳赦襲了官,為人卻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陳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將這政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陳珠,十四歲進學,後來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歲,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裏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