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萍水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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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驚鸞不知自己是清醒,還是混沌著,隻知自己意識朦朦朧朧,似乎沉墮於虛無之中,好像誰在叫它——這把聲音分明自遙遠處傳來,為何入耳落得分明,又仿佛似曾相識?
    年家寨的那一切在眼前逐一閃現——
    蘇遣飛身退離她兩步,長眉一攢,口中冷冷喝道,“何人鬼祟在暗處,還不現身?”
    遠遠地現了人影。迅捷而縹緲地,如同點水飛鳥,不多時已明晰可見。
    仍是那身寬大的灰布棉袍,一方鬥笠,飛紗飄揚。
    蘇遣此刻吸盡那山中腐屍的陰氣,更兼無數族人的精元,功法大成,整個人煞氣十足,那方白骨手杖粼粼鬼火閃爍。空中一招,便有無數冤魂從鬼眼中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然後呢?
    兩人交起手來,不過三兩招,蘇遣棄了那男人不顧,竟飛身趕來殺她,“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不必妄想!”十指那麽長,又尖,眼見死死掐著她的喉嚨……
    孟驚鸞從尖叫中猛地睜開眼睛,護著頸子,整個人連滾帶爬地跌落在地上,“不……不,別要殺我!別要殺我!我……”
    周遭一片沉寂。
    她護著頭,整個人蜷縮成球,在細弱的蟲鳴之中逐漸回神。
    慢慢地抬起臉來觀望四周——綠蔭如幕,高大而壯碩的樹木參天生長,華蓋層疊,雖是密林,然而這樹林之間鳥啼婉轉,幽靜恬淡,全不似五老林的詭異之色。
    一時間不由得有些茫然。
    她這是……還活著?
    孟驚鸞展開了雙手,指縫全是烏黑的泥濘,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在同樣不怎麽幹淨的衣襟上蹭了一蹭,扶著樹幹想要爬起來。然而數日滴水未進,周身竟是一絲力氣也提不出,她剛剛搖搖晃晃地起身,又猛地跌了下去。
    恍惚間嗅到了清苦的氣味,她轉了個身,見不遠處架著篝火,有個黑乎乎的小瓷罐,咕嚕咕嚕地不知燉著什麽。
    篝火旁幾個不知名的小果子,煞是鮮紅可愛。
    孟驚鸞饑渴交加,眼睛早冒了綠光,不由分說地爬了過去,將野果攥在了手裏,在衣服上胡亂蹭了一下,胡亂便要往嘴裏填,身後忽而一把低沉男聲,“那是藥材,未入藥是有毒的。吃了必死。”
    孟驚手一抖,幾個果子全滾在地上。嘴裏那一顆也噴了出來。
    “你……你是何人?”
    麻衣男人冷冷吐出兩個字來,“郎中。”
    孟驚鸞雙目空空,似乎在費力地回憶。
    男人擲來一個布兜子,孟驚鸞接過在懷,拆開了一瞧,水囊,餅子,還有幾片肉,一時間全也顧不得了,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來,那副模樣,活似大饑荒年代逃出的難民。
    實際上,也的確是難民了。
    風卷殘雲般用過了飯,她終於有了點力氣,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適才那般樣子何其粗魯,委實不像個姑娘家——何況這是什麽人,她還半分不知。
    “過來,喝藥。”
    男人的聲音低沉冰冷,加上額前碎發遮住大半麵龐,給她一種說不出的發怵的感覺,心下不是沒有恐懼的。怯生生地重複問道,“你是誰?”
    男人看她了一眼,自身後背囊拿出一頂鬥笠來,向她一晃,“認出來了麽?”
    孟驚鸞慢慢地啊了一聲,某些不算遙遠的回憶終於在腦海中複蘇——是了,這個人可不是先才勸誡她們不要去神仙嶺的神秘男人麽?
    不過須臾數日,經曆這番生死劫——她是活下來了,可是黎寧,佩蘭,年家寨上上下下不計其數的族人……
    漫天血光。絕望的人群。
    孟驚鸞眸中一點點積蓄著眼淚,終於一大顆幹脆地滾落下來,接著第二顆……慢慢地抱膝,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若是聽得當初一句勸,是不是便不會惹禍上身了?若是不一意孤行地帶著佩蘭和黎寧入鬼林,兩人也就不會死了?
    男人始終冷眼以對,不發一言。
    孟驚鸞隻覺千種委屈,憤恨,怨懟,不甘齊齊湧上心來,忽然猛地直身而起,悶不做聲直勾勾地轉身要走。
    麻衣男人把眉微蹙,喝了句,“哪裏去?”
    她隻覺胸腔熱血賁發,一字一句從牙縫裏蹦出來,“我要回去殺了他!”
    那殺字咬的極重,麵上一團猙獰氣,麻衣男人一把將她粗暴地扯回來,孟驚鸞瘋狂踢蹬,“放開我,”像是小獸一樣胡亂嘶吼,“你放開我!”
    麻衣男人的眼眸狠狠張大,幾乎貼著她的耳畔吼道,“你殺不了他的!”
    “那就讓他來殺了我好了!”
    孟驚鸞猛地揮手,什麽不在乎了,“我的親人……朋友什麽也沒了,平白留我一個,活著有什麽意思?!”
    男人跟著盛怒起來,隻覺得救了個爛泥糊不上牆的阿鬥,一把攥了她衣襟,猛地將人摜在樹上,一巴掌揮了過去,厲聲逼問,“你想死?死有何難,一刀子下去也結了,可是殺你滿門的惡人尚且好端端活著,你憑什麽一死了之?!你以為死了他會給你陪葬?懦弱!”
    孟驚鸞隻覺得胸口一陣銳痛,那疼痛慢慢地蔓延到四肢五骸,最後倒流回心口。她哭到哽咽,氣似乎都要喘不過來,“那我能怎麽樣?我隻是個…我隻是個凡夫俗子,我錯了,我已知錯了,可是蒼天不給我個回頭的機會啊……你要我報仇嗎?我能報仇嗎?”
    “若果真沒有機會,我就不會救你。”
    男人拋下這麽一句話,“而今你想回去,還是跟著我走,隻隨你。”
    言畢看也不看一眼,徑自收拾了瓶瓶罐罐,轉身就要走,孟驚鸞急了,幾步疾追上去,“不,老先生,前輩……你帶上我!””
    麻衣男人停下腳步,“我是郎中,自認能醫世間百病,然而心死之人誰也救不得,我也不會帶著一具傀儡在身邊。”
    孟驚鸞登下肅然麵色,就地一跪,“前輩若願收容我,我……自當肝腦塗地以報!”
    “叫我林牧野。”麻衣男人道出了名字,總算緩了三分神色。
    一早就有所預知的一切,他到底沒有能力阻止。那麽,事至如今,能挽回一分,是一分吧。即使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個貌不驚人又衝動莽撞,動輒哭哭啼啼的女娃娃,日後能有什麽大的作為。
    “林牧野前輩,你為何會出現在年家寨?那個蘇遣……他究竟是……”
    孟驚鸞話說到一半,腦海之中血腥再現,屍橫遍野,年家寨上下觸目驚心,絕望的慘叫響徹於耳,不由周身顫抖了一下。
    “你爹不曾同你說過?”林牧野似乎並無意回答她的話,反而一連串地問道,“譬如你娘是哪裏人?你爹祖上又是做什麽的?”
    孟驚鸞一怔,“我問過,爹隻說娘親是城中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給他,後來家裏頭來了官家人,迫不得已把娘接回城了,而後再也沒回來過,至於爹爹他,隻是個教書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林牧野慢慢停了下來,鬥笠之下,一雙眸子積蓄著複雜的神色,終於歎氣一聲,
    “他竟瞞得滴水也不漏...罷了,若是日後有緣,你和他終究還會再見麵的。”
    孟驚鸞一急之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林前輩,我父親他...”
    “塵歸塵,土歸土,斯人已逝,節哀順變。”林牧野似乎對孟成玉的事諱莫如深,不願多提,話鋒一轉,他突然問道,“說起來,那蘇遣為何會控製於你,而並非其他人?”
    孟驚鸞眼眶紅紅,眼見又要哭,據實相告道,“全是我的錯,那魔頭原本被囚禁在孤老林,是我將他放出來的!”
    林牧野一震,“是你解了封印?”
    孟驚鸞生怕他回錯了意,忙不迭解釋道,“那時他被困在樹木叢生的鬼地方,佩蘭,黎寧在上頭生死不明,我想他是個有本事的所以才……”
    林牧野慢慢地低下頭,麵上一團凝重之色。
    “竟是你救了他,難怪他要死纏著你不放了。本不過是個冥界鬼胎,若是放在數年之前,聖域哪裏有姓蘇的名號?如此奸滑取巧之輩,竟也能爬上魔師之位。”
    “前輩,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那般妖術,又為何要控製我?”
    “若論常人中他這控魂術,多半熬不過十日,三魂六魄便慢慢地消逝殆盡,成為供他驅使的行屍走肉。你這體質…… ”林牧野微微一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也奇了,總之我賭他不會善罷甘休,隻怕還要卷土重來,綁也把你綁回聖域。”
    孟驚鸞隻覺心涼了半截,眼前一黑,死死扯住林牧野的衣袖。
    “前……林牧野前輩,你救救我!我絕不會任他所為!前輩既然能從他手中奪下我,難道不能除了這魔頭,不讓他繼續禍亂了嗎?”
    林牧野一雙灰褐色的眼中沉澱了些許敗色,不著痕跡拂開她的手,繼續在林間前行。
    “且不說他吸取了那麽多人精元,功法大成。便是他才出結界,我也接不下他的招數。”他打量著自己粗礪瘦長一雙手,慢慢道,“這具身軀…已是廢人一個。他之所以倉皇逃了走,恐怕還是因為在孤老林困了太久,不知道我已修為大損,時刻回過味,時刻都會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