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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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已經遲了。
九節鞭既出,帶著淩厲的風狠狠抽在少年的左肩上,那少年幾乎來不及出聲便被鞭撻在地,連褐衣也被撕裂出一道寸長裂口,血便緩緩從他裸露的左肩滲出。
休說其餘弟子震驚,連孟驚鸞和蕭澈這般同嶽闌珊飲食起居同在一處的也心中劇動:這下手也忒狠毒了!
台上的季行雲神色微變,待欲起身時,他旁側那道白衣一躍而起,但見空中青光輪轉,身影已堪堪落地,那女人水袖一揚,幹脆利索地甩嶽闌珊的臉上。
這聲脆響不大不小,卻相較嶽闌珊先才那一鞭來的更狠,更果決。
嶽秋禪其實也算有幾分風韻,秀眉入鬢,雙目是淡淡的琥珀色,薄唇微抿。隻是那標致的五官隱於一張極端肅冷峻的麵容下,何況她周身的那股強大的氣場,更教人不敢直視。
她一掌已收,好似雲淡風輕道,“道歉。”
嶽闌珊和孟驚鸞等弟子同樣一臉不可置信,她幾乎不可置信地捂著半邊火辣辣的臉頰,微微張口,委屈叫道,“姑姑!”
嶽秋禪冷冷端視眾人,弟子盡皆低頭。她目光收回,偏偏絲毫不看自家侄女兒一眼,“我命你道歉。”
這不喜不怒,看似波瀾不驚的一句話,卻帶著無形的威壓籠罩而來。
嶽闌珊咬了咬牙,麵色臊的通紅,終究不敢違拗,向那少年不情不願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嶽秋禪拂袖而去,重歸主座。
“嶽掌教息怒,”一直恭居在側的徐見微謙和笑道,“不過是同門較量罷了,新人麽,一時心高氣傲也是有的。不過我看這……林弈也算頗有天賦,便收入門下了。”
林弈慢慢起身,先才受了嶽闌珊一鞭的他已然恢複麵不改色,麵容也不曾能留在蓬萊而緩和些許,隻是躬身為禮道,“多謝師父。”一麵由真人相引去了。
孟驚鸞隻覺這少年生的麵熟,極是麵熟,卻記不起何曾見過。又看了幾場比試,依舊沒有輪到她,不由微微皺眉,心中愈發緊張起來。
台上真人繼續宣讀。
“蕭澈對 孟驚鸞。”
此言一出,兩人如遭雷擊,盡皆愣在了原地。
那真人肅聲喝道,“你們兩個還不便速速上來,再不比試,可都不作數了!”
蕭澈急得直跳,“蓬萊這麽大,弟子如此之多,偏生輪到我們兩個,這,這是什麽道理?你說……”她一回首,驀然愣住了。
眼前的孟驚鸞,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麵色慘白,眼中竟透出幾分流光來,分明是個泫然欲泣的光景。
“蕭澈,要麽,我走罷。”
道一句認輸,她終究是輸了。枉她一路費盡心力,步步為營,竟終究抵不過無巧不成書。這一點明明滅滅的希望,終歸被一句話,吹無了。
蕭澈猛地摔掉手中木劍,對著季行雲一幹蓬萊高層跪了下來,“弟子懇請掌教,懇請傳師,更換對手。——其餘是誰也好,隻求換了她!”
嶽秋禪道,“蓬萊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她抬手一招,正待駁回,季行雲忽然直身而起,緩步拾級而下,“隻要換了她,其餘什麽對手也可,是麽?”
蕭澈眼中一亮,忙高聲應道,“是!”
“那麽,請。”
季行雲飛身一躍,整個人穩穩落在擂台上。負劍背後,向她伸出手來。
“啊?”
蕭澈懵了。
“既然除了她,蓬萊諸人都可以,我以蓬萊前任掌門人嫡傳弟子的身份向你挑戰,又有何不可?”
台下弟子三三兩兩竊笑起來。
“這……這,這當然不行了!”蕭澈立刻泄了氣,孤膽英雄的氣勢一絲一毫也沒了,“我若是能同傳師相較,幹嗎還上蓬萊呀。”
季行雲目光掃過台下,落在了孟驚鸞身上。
“你二人一並上,也可以。”他直直盯著孟驚鸞,好像要將她看穿,微微笑了,“我也隻用入門的兩套劍法,用和你們一樣的劍。——你不敢麽?”
目光所及,少女執劍,一步一步上了擂台,向他拱拳道,“大師兄,請指教!”話音未落,劍已先出。季行雲果然側身相讓,誰知她正是虛晃一招,那敝廂蕭澈已劈刀斬下,兩個一前一後夾擊,眼看中央圍困的男人避無可避,孟驚鸞心中已激動地戰栗——
誰知季行雲當真不避,隻是在劍鋒交疊的一刹那,腰身一屈,旋而後仰,堪堪錯開,跟著一套入門的驅劍六術便流水般使將出來。
孟驚鸞全身緊繃起來,她自恃同蕭澈多日默契,配合無間,可是饒是兩人使盡渾身解數,季行雲的劍法好似一個圓,攻不破,亦尋不著破綻,他麵上神色淡淡,那招式卻絲毫不落。將兩個新人弟子的耐心同毅力慢慢兒磨盡,他的劍仿佛陡然長了精神,步步逼迫,愈加淩厲。
一眾新人弟子已看直了眼,萬料不到這素日由真人傳授的,看似平平的劍法,換到季行雲的手上,竟是那等瀟灑利索。待他最後一勢“飛龍在天”將蕭澈的劍挑飛時,那沉寂已久的台下驟然爆出驚呼起來。
季行雲足尖一勾,將蕭澈的劍握於掌中,吐出一口長氣來,“你輸了。”
蕭澈麵上通紅,也不知是羞是愧,沉聲應了句是。
孟驚鸞也頹然低下頭,她無話可說——即便是相同的劍法,兩人和季行雲也是天壤之別,該輸的心服口服。
“不過。雖敗猶榮。”季行雲又補了這麽一句,兀自收劍回座。
兩人齊齊愣住了,台上的徐見微已撫掌大笑道,“哈哈,甚好甚好,大師兄這是要為我赤明殿納賢了!本來麽,一個是傳師,一個是新人弟子,有此誠心赤勇,已屬不易。二位可願歸到赤明殿門下?”
兩個少女麵麵相覷,還是蕭澈反應快了一步,眉眼間的愁緒一掃而空,忙叫道,“我願意!我願意!季大傳師,我跟定你了,驚鸞,你聽到了麽?我們可以留下來了!”
孟驚鸞似是惶惑了片刻,台下是一眾豔羨不已的新人弟子,台上是眾位傳師、長老。她張了張口,“我——”那後半句終是失了氣勢,細如蚊呐,“我不願意。”
“什麽?”
“我不願意。”
此言一出。舉座盡皆嘩然。
她狼狽地低下頭,眾人浪潮一般湧起非議言語已經讓她如芒在背。台上高層各自神韻不明,卻保持著諱莫如深的沉寂。唯有徐見微皺了皺眉,忍問道,“孟姑娘,為什麽?”
“因為她是我徒弟!”
從密密匝匝的新人弟子中傳來一把清越男聲。孟驚鸞心中一震,和蕭澈等一並回首看去,隻見人群慢慢讓出條路,一高挑身影便從遠處不疾不徐地踱來。
他著一身深藍色的道袍。衣襟袖口俱覆太極刺繡,下擺細細繡了雲海仙鶴圖,是個極正統的樣式。烏簪道髻,倒執佩劍。每行一步,那外罩的三重白紗衣便隨之飄蕩開來。
似乎他合該是從蓬萊古樸的樓台宮闕中走出的道人,孟驚鸞竟隻想到了仙風道骨,靈逸出塵的話。
四下無聲,首座的季行雲直身而起,躬身為禮道,“弟子見過掌教。恭迎掌教出關。”徐見微等一幹傳師隨之起身,齊聲唱喏。台下大片弟子才陸陸續續跪下,終於四麵高呼,“恭迎掌教出關——”
蕭澈已伏身跪下,見孟驚鸞動也不動,急得扯她衣袖,“驚鸞,喂,大人物,大人物啊!”
孟驚鸞才緩緩跪下,她的聲音尚有些顫抖,帶著點不可置信的餘韻,“恭迎掌教。”
男人並不托大,亦不拘著掌教應有的禮數架勢,抬手朗笑道,“都起來罷,這一下子跪倒一片,可是折我的壽了。”見眾人平身,他才走向季行雲,“行雲,你如今也可獨當一麵了。”
季行雲神色恭肅,“掌教謬讚。弟子不過依著前輩先人的例子辦事,幸得嶽掌教點撥,才不至於失度。不知掌教突然出關,是有甚麽吩咐?”
男人同嶽秋禪見過了平禮,才道,“我終日在清修廬閉關,也是個閑人。適逢這入門選,想著出來收個徒弟罷了。”
徐見微笑道,“這也稀奇,不知何等賢才能入您老人家法眼,特特趕了來?”
男人不答,隻是一步一步行至擂台旁側,拾階而上,直至兩個少女麵前。
孟驚鸞隻聽到環珮叮咚作響,身前被一片陰影籠住。她未曾抬首,隻聽男人笑道,“你低著頭做什麽?你便是不看我,我也認得出你。”
她索性抬了首。
入目是中原男子的標致麵相,平整黑眉,點漆鳳眼,五官修的清俊而陽剛,似一塊凝潤通透的好玉。
她輕聲道,“弟子惶恐,未知掌教大名。”
“李玄奉。道號珩清。”男人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遍,眉頭微蹙,“我說,你該不會是想賴賬吧?你倘若認不得我,我那一顆洗髓小還丹可是虧大了!”
孟驚鸞聽到“洗髓小還丹”,霎時恍然大悟,她當然忘不了了,“前輩你你……你就是那個,山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