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7266 加入書籤
艾恩法斯特曆六百五十四年秋,距那場震驚大陸的亡靈之戰過去已經約有半年了。
如同是騎士小說中的情節突然跳到了現實中。半年之前,大陸最神秘最黑暗的組織,笛雅穀死靈公會的死靈法師們用陰謀挑撥起了光明教會和歐福之間的戰爭,歐福城主塞德洛斯,教皇馬格奴斯全部死於他們的陰謀,然後在光輝城堡之中,他們用笛雅穀的黑暗神器漆黑之星的劍柄召喚出了傳說中的死靈之王。
光輝城堡被無數的亡靈夷為平地,亡靈大軍集結起來朝笛雅穀前進,將沿途的一切化為死地,死靈之王要去拔起漆黑之星的劍身,用死亡統治這個世界。危及時刻,各國放棄了往日的隔閡間隙和仇恨,全大陸最精銳的部隊和無數勇士們集結在一起,在笛雅穀之前的飛龍沙漠中攔截住了死靈之王。一場曠世大戰之後,死靈之王和死靈法師們全部被消滅。
無論吟遊詩人們的歌聲再動聽,詩篇再豪邁,都不足以形容那場戰爭,因為已經沒有人知道那場戰鬥的真相了,沒有一個人能在那場戰鬥中幸存。留給人們的隻有那慘烈豪壯的戰鬥痕跡:整個飛龍沙漠還有周圍方圓數百裏的地麵全部幾乎被翻了過來,累積得連地麵都看不見的亡靈殘骸,那數萬勇士用自己的生命在亡靈大軍中鋪出來的一條通往死靈之王的血肉之路。
戰鬥的最中央,應該是那幾位大陸最強的英雄和死靈之王決戰之處,那裏的地麵全部成了熔岩地帶,不知名的力量甚至讓沙漠中隆起了一座火山。
最後,最偉大也是最殘酷的是那勝利的痕跡:死靈之王被消滅,黑暗神器漆黑之星破碎後外溢出的黑暗氣息中,將那一切悲壯的痕跡都化作成了黑曜石永遠地留存在那片土地上。連同那些沒來得及撤退出這地帶的殘餘部隊,也在這氣息之下化作了一地的黑曜石雕像。
在黑色氣息散發的最中央,還有一個很特別的雕像。雕像是個女子,卻不是在戰鬥,也不是在逃跑,而是在雙手朝天祈禱,虔誠而堅毅的表情定格在她臉上。她的姿勢似乎還是懷抱著什麽東西,隻是人們什麽都沒有發現。
至於艾恩法斯特帝國聖騎士團的羅蘭德團長,光明教會的聖騎士蘭斯洛特,歐福的戰神格魯,這些當之無愧的英雄們卻最終都沒有找到他們留下的痕跡。他們在和死靈之王的最後戰鬥中同歸於盡,連屍體都沒能留下。
據留守魔法學院的一些人的說法,似乎還應該有一位很重要的不知名英雄參加了戰鬥。但他究竟是誰,在那場戰鬥中如何,卻已經沒有人能知道了。
最後,精靈和艾恩法斯特的聯合搜索隊在笛雅穀的頂峰找到了漆黑之星。一座黑暗祭壇之上,那沒有劍柄的黑暗神器在那裏靜靜地矗立著。根據精靈們的說法,這個黑暗神器是大陸黑暗氣息的凝聚,無法徹底消滅。
精靈族的新任首領露亞長老一改精靈以往的避世原則,和艾恩法斯特斡旋之後宣布以低語之森為中心建立精靈王國,而且主動和各國聯係建立外交關係,正式讓精靈族踏入大陸的勢力地圖。經過商議後,從此以後將由各國成立的聯合部隊和精靈一起駐守影旋山脈,嚴防任何人再去利用黑暗神器作亂大陸。
經此一役,各國精銳部隊喪失殆盡,元氣大傷,大陸格局也全部打亂重組。尤其是西大陸,一直隱隱掌控大陸局勢的光明教會幾乎被連根拔起,連有聖城之稱的光輝城堡也成為一片死地,所有紅衣主教全部喪命。新任教皇阿德拉,剛剛接受上任教瑪格努斯的遺命,將亡靈戰爭的準備進行完畢,然後在亡靈戰爭開始的同時,卻被發現他在魔法學院的陵墓中坐對著羅尼斯主教的墳墓死去。而經檢查死因居然是衰老,這個三十多歲的新任教皇身體中的各項機能已經和一個百歲老人一樣。
阿德拉教皇連遺命都沒有留下,紅衣主教,主教,高級神官們全部喪命於這場動蕩,光明教會已經名存實亡。西大陸各國失去了一直籠罩在上方的製約,重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各國’。其中埃拉西亞勢力最大,凱瑟琳女王的能力手段都無人可比,而且王國騎士團團長歐靈將軍因為舊疾複發沒能去參加這次亡靈之戰,反而成了當今所剩的唯一高手,名將。雖暫時不大可能再有什麽戰事,但也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位於蠻荒高地的歐福損失是慘重的,和其他國家不一樣,他派出去抵抗亡靈的並不是精銳部隊,而是幾乎全部的成年雄性獸人。雖因此而贏得了人類對他們的真正尊重,但這對本來就人口稀少的歐福來說國力的損失是毀滅性的。好在歐福和精靈已經同樣損失慘重的牙之塔達成了同盟,前任城主塞德洛斯已經將歐福建設得足夠好,各種製度也足夠完善,新任城主波魯幹大人以前一直是他的助手,頭腦和能力同樣卓絕非凡,隻要等到城中的幼年獸人慢慢長大,歐福的興盛並不是遙不可及。
艾恩法斯特帝國的損失稍好一點,但也隻是好一點而已。帝國最核心的軍事力量聖騎士團連同團長劍聖羅蘭德全部戰死,再也沒有一個絕對的力量來維護那個懦弱無能的年幼皇帝,隻剩一些老臣來接過這個擔子。而南麵的一些宗教小國也趁機發兵,讓帝國不得不放棄了南麵的一些防線和土地。
有些奇怪的是,帝國的女宰相,公認帝國百年最能幹的姆拉克女公爵也在這場戰爭中神秘失蹤,否則帝國的現狀還會好得多。有種傳言,據說亡靈之戰之日,魔法學院中有學徒看見過有個陌生的女劍士混跡在聖騎士團的劍士中,似乎就是姆拉克女公爵。不過這種說法似乎有些讓人難以置信,畢竟一國宰相,怎麽也沒有理由混跡在隊伍中去赴這一場必死之戰。
就這樣,大陸的曆史就在這裏抹過了濃重的一筆彎,轉折朝一個全新的方向而去。這過往的,無論是詭秘的陰謀還是波瀾壯闊的戰鬥,還有隱藏其中的愛恨情仇,再悲壯波折再難解難分,都成為過往的塵埃,隻留下書本卷軸上的記載,吟遊詩人口中的詩篇。
浮冰港,艾恩法斯特最東麵的港口,也是大陸最東的港口。
半年的時間並不長,但在這裏幾乎看不見那場動蕩的痕跡,那場戰爭對平民的生活來說很遙遠。港口中停靠著上百艘各式各樣的船,螞蟻般的碼頭工人忙碌地把貨物搬上搬下,街道上行人馬車川流不息,酒館中水手的喧鬧好像永遠都不會停下來。這裏是多諾河在東方的出海口,自從歐福建立之後這裏已經成為東麵最大最繁盛的貿易港口。
港灣停靠的船隻中能看見有幾艘與眾不同的大帆船。無論是那大的出奇的體積,還是建造的格式都和大陸的任何國家地區不同,巨大的風帆上有些還有著古怪的文字和圖形,那是從遙遠的東大陸來的商船,這裏是他們最常登陸的港口之一。
上下船的水手都是黃皮膚的東方人,使用著晦澀難懂的文字和語言。他們全都是大陸並不常見的黑發黑眼,聽說東大陸的人都是這樣單一的發色和瞳色。隻有這些東方人有著最先進的造船術,能造出這樣能跨越大洋的巨大船隻來到這裏,賣出珍貴的香料,瓷器,絲綢,換回成箱的金塊和寶石。
今天就又有一隊東方商隊滿載而歸要啟航了,中央那艘繪著一個巨大方塊字的就是領航的主船。上麵的水手們正在忙碌地準備,偶爾對船首上站著的那個客人投去好奇的眼光。
這種客人其實也並不算非常罕見,大陸上偶爾也會有探險家和旅遊者對那傳說的遙遠東方大陸感興趣,於是就會搭上他們的船前往東方。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搭載這種客人,隻是這一次的客人顯得很奇怪,沒有以往的冒險家那種好奇和健談,幾乎不和人說話,上船之後就隻站在船首靜靜地遙望著遠方。而且他奇怪的地方不隻是這一點。
船終於起錨了,巨大的船身鼓起風帆,接著西風緩緩駛離了港口,告別了大陸。這個客人終於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了眼正在緩緩離去的陸地,臉上是一片漠然。不是那種木然,茫然的漠然,而是經曆了太多,沉澱了太多,複雜到極點反而沒有任何表情的漠然。
這似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說似乎,是因為並不能完全確認,他的臉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駭人的傷痕,而且他隻有一隻手,左手齊肩都沒了。
“第一次出海嗎?”船長走過來,笑著問。
船長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是這個商隊的領隊,雖然年紀看起來已經有六七十左右,身材也很矮小,但是精神健旺,行走間的步伐邁得很大,古銅色的臉上永遠掛著和善但是絲毫不掐媚的笑容,操一口流利的大陸通用語。他手上拿著兩個杯子,遞了個給年輕的客人。
“是。謝謝。”客人點點頭接過杯子,喝了一口。他手上也全是那種蛛網似的裂痕,仔細看可以發現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全部都是。這種傷痕不像是武器造成的,而有些像瓷器或石頭破裂的裂痕,遍布全身的這種傷痕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被摔得稀爛後又拚湊起來的泥偶,看起來很有些可怖。
“以前喝過茶嗎?”老船長有些意外,客人神色自若,不像是第一次喝到這種飲料的人。
“恩。”客人點點頭。他神色並不冷淡,但卻似乎連多一個字都懶得說。
“哦,看不出來呢。”老船長眉頭一挑,微笑著打量了一下這年輕的旅客。“這玩意在你們大陸的價格可不便宜。可我看得出你不是貴族也不是有錢人。”
一個鐵塔似的壯漢走過來,帶著顧忌的眼神看了年輕的旅客兩眼,然後埋頭對著老船長說了幾句話。這個壯漢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皺紋也不算少,但是對老船長卻很恭敬。
老船長聽了壯漢的話後隻是微微一笑,輕輕揮了揮手說了幾句話,壯漢又看了旅客兩眼,才轉身走了。
“我的二兒子,莽撞了些,不好意思。”老船長轉頭對旅客微笑。
“還是以為我是個逃逸的亡命徒嗎?”年輕的旅客微笑問。他聽不懂東方的話,卻看得懂壯漢眼中的意思。這是這船上不少人在開始阻止他登船的原因,如果不是他身無長物又是個殘廢,還有老船長的同意,他還真上不來。
“你不是。”老船長搖搖頭,又說。“就算是,也是個好人。”
“哦?”
“你的眼睛很清亮。”老船長直視著旅客的眼睛,微笑,抿了口茶。“我們東方有老話,說話時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就可以看出這是個什麽人。我看了七十年的人,能看出你是個好人,善良的好人。”
“有意思的老話。謝謝。”
“這小子,年近知天命之年卻還是沒看人的眼光。”老船長看著他兒子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知天命?”旅客聽不明白。
“就是五十歲。在我們東方有個說法,活到五十歲的人就能應該明白天命了。天命,用你們的話說……應該說是命運吧。”
“命運?”旅客怔了一下,這個詞讓他的眼神迷離了一下。“你們也相信命運麽?”
“恩,這個詞用有預言性質的‘注定要發生’來解釋似乎有些偏頗,其實本來的意思是不可抗拒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可抗拒的無奈。”看著他眼睛的老船長沒有回答,隻是微笑說:“我看得出,你相信,至少感覺到過。不輕浮的人為這個而煩惱,隻能是因為感覺到過不可抗拒的東西。”
旅客沒有回答,怔怔地沉浸在這個詞帶來的迷茫中。
命運。他真的是觸摸過,那麽近,那麽的清晰,那麽的不可抗拒。但最後為什麽是那樣的結果呢?自己居然能活下來,最不該活下來的他居然活下來了……
迎著狂湧而來的黑色氣息,那個雖然殘破,卻永遠是那麽偉岸,強大,堅毅,的身影衝了上去,飛起一腳,把地上噴湧漆黑氣息最濃厚的劍身踢了出去。
劍身帶著無盡的黑氣飛出很遠很遠,當飛入影旋山脈後突然一個轉向,朝那隱約可見的最高峰飛去,然後那特有的波動就靜止了下來。但那個身影已經在踢出這一腳後開始消失,隻來得及回頭看他一眼,說一句:“這是我最後所能做的了。”
這所能做的已經足夠偉大,但似乎沒什麽用,破碎的劍柄噴出的氣息依然不是他能逃,能抵抗得了的。他隻能抬頭看看懷抱著他的女子,微弱地說:“對不起……”
女子搖了搖頭,雖然淚流滿麵,但她的眼中卻全是種驚人的剛強。她舉起雙手向天,白色的光焰在身體周圍流轉,悲愴而堅定的聲音開始呼喊:“仁慈的主啊,願您能聽到這最虔誠的聲音,我願意以我的生命為證明,請您降下您的憐恤……”
一道白色的光芒劃破無盡的黑降下落在他的身上,形成一圈白色的光罩將他環繞在內。黑色氣息席卷而過,將那祈禱的女子化作一尊永恒定格在那刻的雕像,但是卻無法侵入那圈白色。
他什麽都不能做,隻能感受環抱著他的溫暖身體化作冷冰冰的石頭。淚如泉湧,在這短短片刻間他已經將這生所有的眼淚都流完了。
那天際降下的不是神跡。他的眼睛看得見,那是無數最虔誠的信徒祈禱的信念累積在這無盡的天地之間,被那最誠心的祈禱和燃燒生命的白魔法光焰共鳴而匯聚引了下來。
能拯救人的不是神,從來都不是,隻有人能拯救人。
難道這也是命運?為什麽還讓自己活下來?為什麽要死這麽多的人,為什麽每個人都要為他而死,而他最後卻活下來,承受這麽多人的死而活下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恩?”被驚醒的旅客看著老船長,他雖然聽不懂,但是卻知道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
老船長微笑地看著旅客,慈和的眼中深邃包容如海,那是曆盡滄桑的老年人特有的智慧光芒。“天地間的軌跡不為人而改變,發生了的事永遠不可挽回,唯一能做的,隻能是坦然勇敢地去接受,麵對,不是讓這些發生了的事成為束縛和包裹,而是成為前進的力量,活得更好,更勇敢的力量。”
旅客怔住了。片刻之後,他長長出了口氣,眼中的光芒清澈柔和了很多,點了點頭。“好了不起的話。”
老船長拍了拍旅客的肩膀,不再說什麽,也不用說。
年輕的旅客點點頭,也不再說話,挺起了胸膛深深吸入一口微腥的海風,看向前方無盡的海洋。
陽光灑在海麵上,波濤翻湧而起將光芒打成無數耀眼的白色浪花,然後全部納入自己的懷抱中,顯出無盡的藍,一直延伸到遠處和天連接到一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