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身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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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朗星稀,臨川異土,不比住慣了的鄴城的舒適氣候,白日裏也還好,到了夜裏,寒冷更為刺骨。

    寒氣侵體,最是能引動心肺舊疾,於劉時而言,自是大忌。果不其然,在照料了軒轅琲幾個時辰之後,他歇息在了旁邊的房間,三更時分,劉時突然便覺得心口處開始一陣刺痛,在這有如滾針的來回挑撥下,他漸感氣急,明明每一口都是大力吸氣,卻仍然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脖頸一般。

    不多時,他往日蒼白的麵孔已慢慢浮現了兩三分紺紫,性命倒是無憂,隻是這關口著實讓他不能安眠。

    輾轉反側良久,不能闔眼,沒了絲毫睡意,劉時幹脆坐起身來,隨意披了件外衫,便下了榻,他想去看看軒轅琲。

    不料,因著周圍迫人寒氣的侵入,他的手腳,也都幾乎僵了,他不過邁了一步,一個沒注意腳下坑窪,缺損的地麵木板,生生將自己絆了一下,他吸了一口涼氣,胸口處,更是尤為地刺痛。

    “咳咳咳……”又喘又咳,劉時一時難過得緊,本欲去隔壁房間看一眼他放心不下的軒轅琲,眼下身體的狀況卻又讓他不由得地盤膝坐在了陰冷潮濕的地麵上。

    “磕噔”一聲,破舊不堪的窗楞似是被風吹開,千瘡百孔的窗紙也在“隆隆”作響,雖是因體弱不精武藝,但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了,有人來了,不止一人。

    然而,在劉時抬起頭來看時,他卻是在這黑暗中窺見了一雙幽綠的眸子,頓時讓他心頭一驚。

    “無妨,他是小黑,不傷人。”

    聿清臨熟悉的聲音從劉時身後的黑暗中悠悠傳來,他將劉時緩緩扶起,又是立即動手點了劉時胸處的幾處要穴,又是立刻從劉時手腕命脈上渡了一分輕柔道氣,雖不能解其痼疾,但也到底是讓劉時麵上青紫漸漸退了下去。

    “聿先生,這是……”

    “我先前已同你講過,那丫頭的病需要好生找個清淨所在調養,你們此去臨川,尚有半月路程,一路車馬奔波,無論是你還是她,恐怕都熬不了多久。所以,我才帶了小黑來。”

    話說著,聿清臨右手抬起,拈成一個法訣,“道生一,一生二……”

    道門奇行術法立成,方才在黑暗中還有著一雙幽綠眸子的巨獸,立刻變作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隻不過,他依然還保持著身為狼形時的姿態,蹲坐在那裏。

    聿清臨見狀,微微扶了扶額,其實,他這一計施得很是冒險,畢竟,這小黑雖具了人形,可是不通人言呢,要他開口,怕是也隻會狼嘯。

    幽冥模糊的月光下,小黑蹲在地上,向著聿清臨的方向向前湊了湊,也正是這一挪移,讓聿清臨和劉時二人都輕輕楚楚地看見了眼前這少年頭上的那一對狼耳,覆著一層油亮亮的黑色皮毛,十分突兀地立在那兒。

    “聿先生……聿道長……雖說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替王爺,可是選他……不會很冒險嗎?”

    啞然失色,劉時看著那對狼耳小小地動了動,麵前這還有一點狼形的少年也突然開口低聲嗚咽了一聲。

    一問一嗚咽,聿清臨汗岑岑地轉過了身去,背著手,手裏的拂塵也垂到了地上。

    “咳咳……化形之術,我比不得另一個人擅長,小黑他……雖不能人言,但好歹也是善解人意,趁著天還未明,我即刻帶軒轅琲回止水峰,一路上隻要小心謹慎些,等到了臨川,我再將人好生帶回來,絕無大礙。”

    “小心謹慎,絕無大礙?”

    劉時擔憂異常地反問了一句,可心虛到極點的聿清臨卻是大搖大擺地一直背對著他,拉扯起了小黑的一隻手,開了門,打算換了人來。

    心知此計實在不穩妥,但出於無可奈何,劉時也隻好連忙輕手輕腳地跟了去。

    “聿先生,這是……”

    軒轅琲所在房間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半,聿清臨,小黑以及劉時小心翼翼地擠了進來,雁夫人看看想要蹲在地上,卻被聿清臨一把揪著站起來的那個少年,心下倒是有了幾分明了,可她終究還是不放心。

    “雁夫人,王爺身弱,又是染了如此惡疾,此去半月的車馬顛簸,她怕是受不住,我想帶她回止水峰調養身體,所以特地找來了這穩妥孩子,來替上王爺十天半個月,你大可放心,這孩子隻是有些性子內斂,怕生,更是不大喜歡與人交談……”

    劉時在一旁默默聽著,一邊也隻好默默點著頭。他算是清楚了,這止水峰來的道士,貫是如此的能說會道。

    而此時,一直被強硬著拽著站在一邊化了人形的小黑,到底是渾身不自在,兩手不住地撓著頭發上的發髻,原先那一對沒化去的狼耳,就被藏在兩個發髻中,此外,在腦兩側幻化來的“耳朵”,隻不過看著好看,沒什麽大用,這無疑,是讓他既聽不清外界的聲響,又覺得一雙耳朵被束得緊痛。

    “咳咳……如此,這孩子就煩勞二位先照料幾日了,我這便帶王爺回止水峰醫治。”

    聿清臨說著,將小黑推到了雁夫人的手邊,又將軒轅琲從榻上穩穩地抱了起來。一掌撫過額頭,灼熱燙手,而臉上,脖頸的紅疹,更是比早先的時候要更多了些,也不知是痘疫而來還是蚊蟲的叮咬,但毫無疑問的是,軒轅琲的病,確實是不容再耽擱。

    “二位大可放心,此去半月便回。”

    聿清臨說著,抱著軒轅琲便要向那屋外走去,可雁夫人卻又連忙叫住了他。

    “聿先生,不知……不知這孩子的名姓?”

    聞言,聿清臨頓了頓,靈台清明,智光猝然閃現,那三個字,幾乎是第一時間從他的腦海中浮現而出。

    “黓辟琅,此子名為黓辟琅,是我的徒兒。不過,你們也大可稱他為小黑。”

    說著,像怕是被誤會一樣,聿清臨騰出一隻手來,在劉時的掌心裏用食指將這三個字寫了下來。

    “黓辟琅,一匹狼,道長,如此費勁心思特地取了這個名字出來,難道你是生怕別人不曉得他是狼嗎?”

    心裏默默嘀咕著,劉時微微皺著眉頭,不由得搖了搖頭。

    而這邊,在他搖頭之際,聿清臨帶走了軒轅琲。轉身,劉時卻是又看見黓辟琅再次蹲坐在了地上,顯然,這是他曾經的常態。

    “黓辟琅,辟琅,夜深了,不如你去我房間休息吧?”

    雖然大抵知道剛離開了不過片刻的聿清臨給他留下來了什麽,又為何把他留在此處。可到底是不通人言,小黑對“黓辟琅”,他這個剛剛擁有的名字,並沒有什麽回應。更何況,他的一雙狼耳被束得結結實實的,他幾乎也聽不清劉時究竟在說些什麽,更是聽不懂。

    “果然這孩子甚是認生,時兒就先帶他去隔壁歇息了,就不多叨擾了。”

    看著雁夫人看著黓辟琅的眼神漸漸不對,劉時生怕露餡,到時要解釋,怕是三言兩語的,也不能解釋個清楚。索性,他也學著聿清臨的樣子,將自己的兩隻手穿過了黓辟琅的腋下,半抱半拖著,將他帶到了隔壁的房間。

    是夜,一人一狼倒也睡得安穩,沒見有出什麽岔子。第二日一早,那黓辟琅又安分地與雁夫人,劉時同坐在馬車裏,如常上路了。

    一切都依著聿清臨所想而行,監官沒有絲毫的懷疑。

    然而,被帶回止水峰治病修養的軒轅琲卻遠沒想所期的那樣,快些好起來。

    被聿清臨從千裏之外的異鄉帶回止水峰的時候,止水峰也恰好是漫天飛雪的寒冬。雖然沒有肆虐的狂風,但被裹在一襲雪裘裏的軒轅琲,因著高熱,小臉滾紅,人也在不停地發顫。

    聿清臨見狀,也連連加快了腳下步伐,直奔了那山頂的竹苑而去。

    “咣!”竹苑的門被不出意外地撞開,乖乖坐在內室裏抄寫經文的翡兒不用抬頭也知道,這一準是她的師叔。

    “嗯?是上次小黑帶回來的那個妹妹,她怎麽了?!”

    雖是年紀比上回見到時已長了幾歲,可樣貌的變化不大,翡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軒轅琲。

    隻不過,她的眼神有些許失落,原本,她以為聿清臨帶回來的,會是小黑。

    “她生了急病,翡兒,先去把我備好的藥煎了,給她服下。”

    聿清臨說著,來不及多問,翡兒連忙跑到了屋後的藥室裏去乖乖煎藥。而聿清臨這才又給軒轅琲好好探查了脈象。

    果然,無緣無由,突然而生的急病,可不是什麽痘疫,而是借著這征象隱伏的蠱毒。

    “好端端的,怎麽會中了蠱毒,又是從哪裏中的?”

    聿清臨思索著,在腦子裏也一直盤究著軒轅琲又究竟是中了何種蠱毒,該如何化解。

    奈何,他當年醫道學至半途便棄而學劍,這蠱毒,他實在是不精此道。眼下,若要想救得了軒轅琲的性命,恐怕,他還是要再回鄴城一趟。

    “唔……出伯出伯!”昏睡不醒,意識雜沉的軒轅琲隻覺得全身上下都是一陣火燙,就好像是有人就要把她扔進了火中灼燒一般。

    同時,在她這難過得緊的時候,眼前似又浮現出讓她最為驚懼的一幕。

    高高的城樓上,一襲白衣的年輕男子被另外一個男人直接推下,這推了人的男人手裏還緊緊抓著一個幼兒的後衣,讓她親眼目睹了至親慘亡的模樣。

    “嗚啊啊啊!”本是口齒伶俐的幼兒,在此刻,卻是一個字也喊不出,又驚又恐,隻是哭嚎著,直到嘶啞。

    “出伯,出伯!好熱!”

    殺了人的男子似乎並沒有放過無辜幼兒的打算,他依舊緊緊抓著幼兒的後衣,像是在當一隻獵物似的,將幼兒倒懸在了一個火盆的上方,偶爾有迸濺的一兩個火星,立刻便讓幼兒嬌嫩的臉和脖頸上起了水皰。

    “咳咳……嗚啊啊啊!”本已經嘶啞的喉嚨此時更是被煙火氣嗆得愈發得發不出一點大的聲響,可那抓著她的男子,似乎仍然覺得這幼貓似的哭嚎太過聒噪,不由分說地,將她又再度提起來,用手掌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窒息的感覺,灼熱的火舌,眼前窮凶極惡對她下了死手的男人,無一不讓她驚恐萬狀。

    “出伯出伯!出伯救我!出伯!!!”

    心底最是放心交托和依賴的那個人,那個真心對她寵溺無度的父親一般的藍色身影,模模糊糊地在她的眼前晃著,卻是一步未曾靠近,軒轅琲急忙伸出手來,想要向以前一樣去抓著那人的袖子,可就在指尖觸及的那一刻,那模糊得如同水光的影子宛如香煙一般齏散而去。

    什麽都沒留下,仿佛從最初就一直是方遙不可及的幻影。

    “出伯!!!”

    心口處,如刀割一般的疼痛,軒轅琲終是知道,她的出伯再也不會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