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無解之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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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茗慢,朧煙卷,一切都恰到好處。如若是放在平日,就算麵前的軒轅珷是敵非友,聿清臨也會照樣一同悠閑地坐下來飲茶。

    可今日,著實不合時宜。

    “嘩啦……”在幾乎空曠曠的偌大寢殿書房裏,微不可及的斟茶聲,在無聲的二人之間被放大了許多。

    知曉麵前的聿清臨盛怒而來,軒轅珷卻依舊保持著自登基後貫來的那一副平靜模樣,不緊不慢地為自己和聿清臨各斟了一盞清茶。

    “聿道長,請吧。”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壺,軒轅珷伸手指向了自己對麵的坐席,向聿清臨一作延邀。

    “嗬!”

    隻聽得怒火濃烈的那人,從齒縫間擠出來了一聲回應。接著,他便是又將手中的拂塵向身後一甩,搭在了肩頭,自己也絲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坐下後的半晌,二人依舊保持著沉寂的僵持。

    “聿道長緣何不肯給朕一分麵子,連一盞清茶也不願入口嗎?”

    軒轅珷笑意溫潤,將自己麵前的茶盞舉起的同時,亦是伸出一根指頭來,將另一個茶盞向著聿清臨的手邊推移了幾寸。

    聿清臨便垂下眸子來,瞥了一眼那茶湯。色澄見底,盞子底部那黛色的天目紋清晰可見。

    “道長方才進來時,口口聲聲說要朕將琲兒身上所中蠱毒的解藥交出,所以如今也是怕朕在這茶湯中落了蠱毒給你嗎?哈哈……”

    殿中燭火陰晦而不甚明朗,這軒轅珷雖是就坐在他對麵也不過一臂之距的坐席上,可聿清臨就是看不清,看不清他究竟是真正的軒轅珷還是被邪祟控製了心神的軒轅珷。

    隨著軒轅珷蕩開的笑聲,他也幹脆地將兩個茶盞同時拿起,一並將裏麵快冷透了的茶湯喝了個幹淨。

    飲完,軒轅珷還和個孩子似的將手裏的兩個茶盞倒扣過來,亮給了他對麵的聿清臨看。

    聿清臨皺了皺眉頭握著拂塵的手在案下有暗暗的青筋暴起,但他還是忍住沒有一躍而起,將拂塵掃在軒轅珷身上。

    “軒轅珷,我說了,將解藥交出。”

    聿清臨伸出手來,直視著麵前突然起了孩子心性的軒轅珷。然而,軒轅珷見到他這副模樣,反倒出人意料地撇了撇嘴。

    “聿道長,自打你這深更半夜闖進朕的寢殿,便是一直反反複複說著這句,向朕討什麽解藥,可是朕從來不知道什麽蠱毒,更不知什麽所謂的解藥。”

    “邪魔外道!當初你說好要與我來一場公平的賭局,如今暗算軒轅琲,公平何在?!”聿清臨話音剛落,整個人也站起來,手中拂塵也瞬間化作劍形,鋒芒刃尖,甫然已直指向軒轅珷的眉心。

    八風尚且吹不動,泰山崩也色如常。軒轅珷幹脆闔了眼,又給自己斟了一盞茶,隻不過,這盞茶,他沒有入口,而是用指頭沾了些,在案上寫下了一個“珷”字。

    一邊闔目寫著,他一邊又淡定自若地將額頭抵在了劍尖上。

    “聿道長,朕是軒轅珷,也曾是你教過的學生,邪魔一說,從何而來呢?就算朕是邪魔,那……朕又何必講什麽公平呢?”

    用茶湯在案上寫成的“珷”字漸漸風幹了,隻是多多少少還留下了一點痕跡,依稀還可看得出,那是一個“武”字。

    微弱的豆點燈火,在竹方卻玉凝白的劍身上反出一道光亮,映清了軒轅珷的左眼。

    不見有前幾次潛潛不出的幽綠,而是再正常不過的眸子。

    不知何時,不知何地,二者,現在隻剩下了眼前的這一個人。

    果然……還是自己當初不該心懷的一念,就此鑄成了大錯。

    有感舊事,憐母及子,所以他才答應了蘇毗伽若的遺願,所以他才去央求了她,卻害得她道殞身銷。

    明明當初已是亡羊補牢的在那青琉璃珠上設下了重重術法,可是……現在看來,反倒卻是成了一力助推。

    握劍的手,罕罕地輕微顫抖著,努力想要克製,卻是適得其反,讓劍下的軒轅珷有索察覺。

    “朕知道,聿道長你根本不會對朕下手。”

    胸有成竹,軒轅珷抬起手,用手指緩緩推開了聿清臨的劍尖,自己也站起身來。

    再度開口,軒轅珷的聲音莫名地沉啞了許多。“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你先將那個人帶去醫治琲兒。”

    收回了劍,聿清臨的態度也漸漸緩和了下來,他知道,軒轅珷口中所說的“那個人”,應是如今在太醫署任職的王小良。

    沒有像預計中的那樣解藥到手,也沒有需要他出手來搶奪解藥,這樣一個意外的變數,是聿清臨當初急匆匆趕來時,沒有想到的。

    罷了,那個人的醫術,他也是信得過的。

    就在聿清臨打算照舊拂袖而去的時候,軒轅珷叫住了他。可在這挽留之後,卻又是迎來的一片沉寂。

    “軒轅珷,你有話就快講,時關緊迫,我還要將王小良帶回止水峰。”

    “阿娘……阿娘她最後有沒有說些什麽?”

    聿清臨聞言,似是無奈地闔上了眼。

    當初封了他在止水峰的那段記憶,本就是打算一生瞞過軒轅珷,可沒想到,他終於還是想起來了。

    “我超度了蘇毗伽若,她在離開前,要我替她對你說聲‘對不起’,她身為人母,本該是護佑子女,可她卻傷害了你,她很自責,很內疚……不過,在我看來,如今,比起她來,內疚自責的該是你,軒轅珷。”

    話音落,聿清臨身形化煙而散,隻留下軒轅珷一人在昏暗恍惚的燈火旁佇立著。

    內疚嗎?自責嗎?悔恨嗎?

    或許他曾經有過,隻是如今,他的心已被他經年累月地煉成了一塊堅硬的磐石,任是怎樣的敲打,也不會再發出一聲柔韌的回響。

    也隻有這樣,當一把把刀子插在他的心口的時候,他才不會繼續流血。

    與此同時,這邊聿清臨剛從軒轅珷的寢殿中出來,隻一個眨眼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王小良的身後。

    此刻,不是在太醫署,也不是在宮中的藥房,而是在太傅府後院的狗洞旁。

    聿清臨萬萬沒想到,素日裏最注重衣衫潔淨的王小良,居然會狼狽地跑來太傅府鑽狗洞,還滾得自己一身灰頭土臉。

    “咳咳咳……”就在王小良一邊嗆咳著,一邊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的時候,突然趕到身後衣領一緊,不過眨眼的功夫,他人已經“懸”在太傅府的高空上,方才院子裏追趕他而來的護衛們手裏的火把,就像一個個星點地浮動在下方黑蒙蒙的夜色中。

    “啊啊啊啊啊!”後知後覺,方才還懵懵然的王小良在懸了許久後,這才開始驚慌地大叫。他看不見身後究竟是何人揪著他的衣領,他隻感到像是有一隻手在扯著他,不知道要帶他去往何處!

    驚恐極致的叫喊吵得聿清臨鼓膜生痛,原本一直斜躺在拂塵上闔著眼休息,他再度無奈地睜開了眼,順便將掛在拂塵一頭的王小良一手提了起來。

    然而,好端端坐在了拂塵上的王小良好像有些“驚魂未定”,仍然在大叫。

    “真吵……”聿清臨皺起了眉頭,兩根指頭立刻從腰間的一個荷包裏夾了顆桂花糖出來,直接“懟”進了王小良的嘴裏同時,糖四方分明的棱角,幾乎都要把王小良的門牙敲了下來。

    “嗚嗚……”

    一邊揉著已經紅了幾分的嘴唇嚼著桂花糖的王小良總算恢複了些神智,他也認出來眼前這個剛才幾乎要了他小半條命的人是老熟人,聿清臨。

    “我記得在康王府的時候,你可是喂一次藥都要換幾套衣服的人,怎麽如今卻跑去太傅府鑽狗洞,還險險被那些護院抓到?莫不是看上了太傅府上的那位紫蘿姑娘?今日可是跑去同她私會了?”

    今日脾氣暴躁歸脾氣暴躁,聿清臨見到這久違的故人,又見到了他的一身狼狽,也貫是調侃了一番。

    本以為王小良會氣急敗壞地頂嘴,然而,出乎意料,王小良支支吾吾囁喏了幾聲,不辯解更是不言語。

    就在聿清臨還想著自己莫不是一語中的,說中了他的心事的時候,左手手腕上突然泛出點點熒光,有一道符咒飄然而現,纏在了上麵。

    這道符咒,是他離開止水峰前,特地留予照料軒轅琲的翡兒的,如今這道符被燒了過來,恐怕,走前喂給軒轅琲的丹藥已經壓不住蠱毒了。

    想到這裏,聿清臨幾乎隨著念頭同時拈起了法訣,加速驅動了二人身下所乘的拂塵。比之鵬遊,比之禦風,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速度,讓二人的身形在天際化作了一道殘影,而伴隨著殘影,卻久不彌散的,卻是一聲驚過一聲的尖叫。

    神行風變,不理會王小良的反應,隻一盞茶的功夫,二人已是落腳在了竹院外。

    不過才離開半日,原本塵囂不染的竹院,眼下,卻是像被人洗劫過了一般,竹筐,竹架,連同著院子裏的一些晾曬藥材,通通都被打翻在地。

    而此刻,屋內更是穿出了天翻地覆的大動靜,聿清臨連忙揪著王小良推門而入,卻也正好迎麵碰上飛來的一個硯台。所幸的是,這硯台誰也沒砸到,隻“咣當”一聲,幾乎將門窗砸出一個窟窿。

    屋內比之屋外,倒沒有預想中的更糟,無非也隻是髒亂了些,而且也不見人影。

    循著持續不斷的聲音,聿清臨帶著王小良到了後院,總算是讓他找到了一直擔心的兩個孩子。

    可找到人的時候,翡兒卻是正拈著法訣,正極力地用一個陣法將軒轅琲困在蓮池淺處。陣眼中心的軒轅琲,披散著一頭亂發,衣服也被池水打濕了大半,可人,卻猩紅著眼,狂躁不安地正用著一身蠻力不停衝突著陣法。

    “師叔!你快來,她不知怎地,突然發了狂,攔都攔不住!”

    話音未落,在軒轅琲天生的蠻力衝擊下,本就堪堪錮鎖著她的陣法居然被她衝破了一隅,失一隅而陷全陣,沒了接連不斷連通著的靈力,整個陣法,肉眼可見地瞬間崩塌,連帶著整個蓮池中的池水也迸炸而出。

    “翡兒,小心!”聿清臨見狀,連忙一個箭步上前,將因陣法陷落而傷及自身的雲翡擋在了自己身後,手中拂塵,也及時地將軒轅琲緊緊纏繞,縛在了離王小良也不過一步遠的地方。

    大抵是昔年在北郊大營和莫回頭林裏見慣了突然發狂的人,又或是眼前的病人是軒轅琲,王小良出奇地,頭一回居然沒畏畏縮縮地躲起來,反倒大著膽子,仔仔細細地翻看了軒轅琲的異狀,又替她把了脈。

    “是蠱毒,可這種蠱毒並沒有解藥。”

    探查過脈象後,王小良雙眼愣神,似是遲疑了一下,他再三確認許久,軒轅琲所中的的的確確是那種蠱毒,玉氏一門秘不外傳的一種蠱毒。

    “既然是蠱毒,那必定有解,怎麽會沒有解藥?!”聿清臨說著,一邊又將雲翡扶起。

    好在這孩子無事,不然……

    這邊聿清臨安頓好了雲翡,又忙忙在後堂翻了許久,將一堆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盡數都拿來擺在了王小良的麵前。

    “無論藥材稀缺珍貴,止水峰都不缺,醫好她!”

    雖然不知本該在臨川的軒轅琲如何會在此處,她又是如何中了這等蠱毒,但是王小良也清楚,眼下,她的性命更是要緊。

    “這種蠱毒……解藥無他,唯有至親之血可解,而她又是女身,更是非生母之血不可,如今……你要我如何救她?!”

    聿清臨聞言,眼神即刻黯淡了下來,不過,也正是在這時,王小良突然從桌上尋了把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將流出的血,悉數喂給了軒轅琲。

    “還請聿……道長保密,我的血也隻能暫時壓製她身上蠱毒。”

    “好……”

    聿清臨應了一聲,眉關漸漸鎖緊,既然這蠱毒並不是軒轅珷,王小良所下,那麽,又會是何人?緣何王小良的血能壓製蠱毒?

    鄴城的過往,看來他還有許多不曾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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