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方外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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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渡無邊,瀚光迢迢。身如一葉,自流逍遙。

    在一片茫茫然無邊際的瀚海中,有一葉孤舟,在洶湧的濤浪中,無力前進,隻能任由波浪牽製。

    舟上的人,在迎麵而來,避無可避的一個海浪之後,身上的衣服盡數被打濕,原先蓋在臉上的頭巾也是緊緊裹在了她的頭發上。

    浸透了海水的頭巾暫時失去了它的作用,與其讓它別扭地纏在頭上,舟上的人索性將它一把扯了下來。

    頭巾下,露出來一張尚還稚嫩的臉龐,最惹眼的,還要屬她眉心的那一葉碧痕。

    昏天黑地的驚天駭浪中,哪怕腳下輕舟將行崩散,練雲翡卻仍鎮定自若地,穩穩站在舟中,雙眼正視著前方。

    她雙眼所視之處,遠遠地,有一方光明,清聖如來,梵音不絕,正是聿清臨要她來尋人的所在。

    海上有仙山,山隱縹緲間。

    方外須彌境,得見方外身。

    練雲翡曾聽她師父,聿清臨的師姐同她講過。尋常俗世之人,若是沒有那般天機仙緣,能於瀚海中遠遠地窺見一點影子,已是難得。

    若是想要出入,除了是不染俗塵的修者,餘下的,更是要看天造化。

    是以,聿清臨這才迫不得已地讓她來尋人。

    在送她進入瀚海前,聿清臨千叮萬囑,叮嚀許久,若是實在尋不到,便早些退走。

    可眼下,狂風疾浪,她無可奈何下,身後已然再無退路。若是再無法前進半步,她早晚要力竭在這卷浪中。

    也正是在這時,練雲翡聽見身後遠遠地傳來了更為嘈雜的響動,她回過頭來看,是一方幾乎蓋過了天際的巨浪!

    來勢凶猛,就在練雲翡愣了神的一瞬間,巨浪已迫近緊逼,在滔滔激浪中,她腳下的小舟,終於是崩離塌散。

    “疾!”緊要關口,練雲翡急忙拈成一個劍指,催動腳下所剩的唯一的飄木騰空而起,不料,那巨浪也像是有意識一般,知曉來著雖還是個半大孩子,但也非是一般的凡人,登時,隻見巨浪浩勢升騰,竟是同瀚海上的颶風攪在一起,一化為三,直奔著練雲翡而去!

    練雲翡即刻升提內元,驅速腳下的唯一憑係,但在這猛烈的龍卷麵前,她所做的,到底是杯水車薪。風浪的速度遠比她尚不成熟的馭空來得要快,三分的巨浪,雖已大不如一體時那般猛烈,可練雲翡卻被徹底地困死在了這三方風浪的中心。

    許久,在與三個方向不斷夾擊而來的風浪相持不下中,練雲翡的體力漸漸耗至極限,汗岑岑地,在一片喧囂浪潮中,她突然就直直地墜入了瀚海中。

    也正是在這時,天光乍變,原本宛若閻羅惡域的黑滔瀚海,驟息之間,風停浪靜,浩浩然地,遠方清聖佛光普照而來,而海上,也同時升起了一陣濃霧。

    “一切諸佛……”梵音唱誦,愈行愈近,一隻似鵬鳥卻長著人麵的巨物飛掠而來,同時伸出自己的一雙爪,將練雲翡整個人提了出來,飛向了那清淨之所。

    “唔……”同時墜入瀚海,昏昏沉沉的練雲翡感到有人拎著自己的臂膀,她迷糊著雙眼,正是想要看清楚的時候,卻又突然感到身上一陣生疼,她真個人被扔在了地上睜開眼,手上,臉上,身上,因有著海水的緣故,滾了她一身的沙土。

    經過方才的風浪,練雲翡手腳酸軟,可她還是奮力用手肘將自己撐起來,拍打幹淨了身上的沙土。

    看樣子,她似乎是上了一片海島的樣子。於是,理所當然地,她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方外須彌境。

    然而,在她麵前的,是一望無際的荒島,除了滿地的沙土,還是沙土,不見有任何人的影子。練雲翡踉踉蹌蹌地地選定了眼前的方向前進,走了許久,許久,直到她身上的黑色道袍都瀝幹了水分,她也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到了最初被扔下的地方。

    “在下凡界玄國止水峰弟子練雲翡,還望能一進須彌境尋人!”

    練雲翡抬頭望了望天,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本就不期能有所回應,寂靜無聲的海島平靜如舊。

    毫無頭緒地被困住,練雲翡幹脆在原地坐下,兩眼盯著遠處的海麵,方才還是巨浪滔天,眼下,卻是濃霧繚繞。

    “海上有仙山,山隱縹緲間。方外須彌境,得見方外身……海上有仙山,山隱縹緲間。方外須彌境,得見方外身……縹緲間……方外身……”

    喃喃著,練雲翡又想起來她師父同她講過的這首詩,原不過也隻是拿來當普通的詩文教她背著玩的,恐怕,也從來沒想到過,練雲翡居然有朝一日會真的跑來這裏。

    念著念著,不知是念了幾久,練雲翡又是抬頭望了望天。這一次,她發現了不同,海島的上空沒有雲影,可近處海麵上卻有著清晰可見,千變萬化的流雲。

    難道說……

    練雲翡起了疑惑,起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再度邁進了海水中,一腳踏入海水,卻不是預想中的那種感覺,反倒是軟綿綿的,就像踏在了一塊綢緞上,抬起腳來,她的衣衫,竟然依舊是幹爽的,並沒有被海水浸濕!

    驗證了心中所想,練雲翡忽而抬起指訣,口中念誦,登時她眉心竹痕自中乍開,有神通天光透射而出,直達她所看向的“海底”。

    明光異術,天目神通,是止水峰一脈之師承,若非修道大成,別有機緣,便是千百年也不見有一個能練成的。

    話說回來,自練雲翡眉心所發出的一道勘世天光,不但讓她將那遠處海麵上的濃霧中的景象看得分明,“海底”所見更是讓她詫異。

    天佛如來,三千世界。拈花不染,菩提淨土。所謂的“海底”,清清楚楚地映出一番彼方極樂盛景。隻不過,宛若是鏡台一般,練雲翡所聞所見,俱是倒像。

    “原來如此嗎?”

    生性聰慧,練雲翡收了眉心的勘世天光,眨了眨一雙杏眼,轉過身去,想了想,闔了眼,到底還是十分放心地安然而臥,身子順勢向後倒去。

    也正是在她與“海麵”平齊的時候,她整個人,進入了她此行的目的地,方外須彌境。

    “一切諸佛……一切諸佛……”

    耳邊傳來了熟悉的梵音唱誦,練雲翡緩緩睜開眼,入目者,是如在雲巔之上的極樂盛景。

    而此時,她也看清了那梵音唱誦的源頭,是圍繞在四處,飛動盤旋的人麵鳥身的佛靈。

    她記得,在靈奉寺同淨生大師身旁的小和尚玩的時候,他曾同她講過,彼方梵界,有佛眾者,人麵鳥身,善樂而頌佛,號“迦陵頻伽”是也。

    隻是……不知道,這雲巔天際,盤桓著這許多位“迦陵頻伽”,不知哪位才是剛才把她從海裏撈起又扔在了海島上的那個“迦陵頻伽”?

    “小童何來?”

    悠悠回轉佛子之音自不遠處傳來,不消說,這問的定是自己。練雲翡抬頭望去,隻見離她最近的雲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麵貌很是清秀的尊者,很是隨意地半倚半坐在那兒,滿麵含慈悲,卻不見人間悲喜地將頭朝向她,雙眼,卻是闔著的。

    練雲翡愣了愣,便“入鄉隨俗”地雙手合十地,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向那位尊者行了個禮。

    “凡界止水峰弟子練雲翡,依師叔之托,為尋故人而來。”

    “方外須彌,纖塵不染菩提,這裏又哪裏會有你的故人呢?”

    尊者神色不動,即刻抬起手來,便似要驅離練雲翡,情急之下,練雲翡連忙從懷中取出來那支青色羽翎,雙手奉至了尊者麵前。

    “尊者且慢,雲翡非是無故擅闖,隻是實在不知這故人名姓,也隻有這信物和一封需要交與他的信,還請尊者莫要趕我……”

    心急著,練雲翡的臉上頓時飛上了的兩抹緋紅,狂散開來,隻眨眼間的功夫,就連她的兩邊的耳朵尖都紅得和櫻桃一般。

    “哦,書信可先讓小僧一觀……”

    一聽到有書信,原本尊者闔著的雙眼突然便睜開,整個人也坐正了身子,隻是,一瞬間又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便連忙又恢複了常態,但隱隱迫不及待的語氣,練雲翡登時便心生了疑慮。

    “這些仙人,最是講求機緣,亦是最喜考驗人的心性,眼前這尊者莫不是幻化來考驗我的?不可,書信還是要交到那位仙長手裏才是……”

    在練雲翡猶豫不決之際,自打見了羽翎又聽說有書信後,他似乎便忍不住,一定要看信,更是改口道練雲翡所要找的人,正是他。

    態度巨變,練雲翡更是不信,推三阻四,二人你來我往,一人一句僵持了許久。

    “推三阻四,很讓小僧懷疑你是妖邪一眾所派來的奸細……”說著,尊者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不見一根煩惱絲的光頭,將那支青羽翎在攥在手裏,來回轉動著,眉心處的朱砂痣隨著他眉毛的挑起,就仿佛在兩眉間一上一下地跳動著。

    練雲翡悄悄地,暗中背過了手,欲再開額上勘世天光,一窺眼前尊者法相虛實。可還沒等她催動,便看見有一青色的神鳥,疾風般地從尊者和練雲翡之間掠過,順帶著,還銜走了那支青羽翎。

    練雲翡詫異地看向青鳥,隻見有無數羽翎在其周身盤桓,消失殆盡後,便有一位比她大不了幾歲的清秀少年出現在了那裏,手裏拿著青翎,正朝他們走來。

    “哈哈哈……六根未淨,偶動凡心,你這是心虛了……”

    突然間,又有一個少女的清音自練雲翡身後傳來,回頭看時,原先那可疑的尊者所在處,隻剩了一位“迦陵頻伽”坐在那兒,微微笑著看向已走近了的清秀少年。

    練雲翡突然明白,大概眼前的她,就是方才把她從半空中拋下的“迦陵頻伽”。

    那清秀少年不言語,逗趣的“迦陵頻伽”興致缺缺,便起身又飛向了她其他還在唱誦梵音同伴之中。

    “須彌境裏不是該隻有和尚?原來和尚也不是每個都是光頭……”

    練雲翡雖然已經篤定眼前的清秀少年便是她這次要來尋的人,可她心裏莫名就起了疑惑,既然身在須彌境靜修,怎麽會不是和尚?是和尚,為什麽會有頭發?

    麵前的清秀少年突然就稍稍皺了皺眉,看看手裏的羽翎,直接便問,“可有東西要交與我?”

    “有有有……”練雲翡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了那封書信,好在來之前,已下了重術法在上麵,她方才落入瀚海之時,這書信也才沒被打濕。

    接過書信,清秀少年一入眼的便是某人下了界成了凡人也還改不了的龍飛鳳舞的字跡。

    看到了書信中的內容,是要翻寫順便查找附信中的梵文,清秀少年當場便翻來看,不料,也隻匆匆看了一眼,他就忽然間變了神色。

    “此中內容,恐怕要費些功夫,你恐怕要在這裏暫留幾日……罷了,你隨我來吧……”

    清秀少年搖了搖頭,將書信收好在了袍袖中,向練雲翡招了招手,帶著她走向另一處雲端。

    走至半途,練雲翡忽然又見那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清秀少年駐足停了下來。

    “下界止水峰的鑄月道長是你什麽人?你怎麽會和那綠蜻蜓一樣有勘世天光?”

    “綠……綠蜻蜓??!”

    這個稱呼,她並不陌生,她的師父,聿清臨的師姐,止水峰的鑄月道長,常常是這樣一邊用食指戳著聿清臨的額頭,一邊又嘴裏這樣碎碎念個不停。

    練雲翡捂住嘴,暗自樂了樂,隻可惜,她也好久都沒見到師父了,聿清臨師叔告訴她,師父不知道又跑去哪處山頭煉兵了,沒有個幾十年,恐怕沒空回來。

    待她抬起頭來時,因為她遲遲不應的清秀少年已是轉過身來,麵無表情地,直盯著她眉心的那一抹葉痕,看得她有些發怵。

    “唔……她是我師父,至於這勘世天光……師叔說,是師父為我開的……她又不知去哪個山頭煉兵了……”

    一邊說著,練雲翡又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眉心處那不過才一個小指指尖那麽大的葉痕,她沒想到,眼前的這位仙者,居然會曉得這是勘世天光?

    練雲翡疑惑著,心裏猜想著,或許她沒見過麵的師祖收了一位小師叔,師父和師叔並不知曉,又或是……

    她並沒有注意得到麵前清秀少年突而轉過了身去,麵上竟是悲痛哀淒之色。

    鑄月姐姐……

    你,終究還是沒過得了那千歲命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