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玄都緋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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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

    這話,說的委實不錯。

    鄴城除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勝雪的清冷白梅,可北郊山頭上,除了“莫回頭林”,卻是一處兩處地,滿眼都是桃花。

    聽老人家說,那北郊山頭上,也原是有梅樹的,反倒是城中不見有現在這般多。

    也不知是老人家為了講故事給小孩子聽,亦或是他們還是小孩子時,就從他們的老祖宗嘴裏聽來的。聽說,北郊原先是叫作“梅嶺”的,隻是,有那麽一日,這梅嶺上的梅樹漸漸開始都沒了蹤跡,一日少上幾棵,到後來,隻剩了零零散散的桃花獨占山頭。

    也是那時候,山下鄴城內梅樹一日多似一日。

    “桃花開了呀……阿爹這個月,還是沒來看我……”

    北郊山頭的桃花林中,有一所精致的宅院,規模不大,卻也是精心安排過,和周圍的景致恍若渾然天成地成了一體。

    小橋流水,桃源遠塵。這般安樂所在,卻隻有一個少女,和幾個女侍住在這兒。

    明明是怡然的院居,它的主人,住在這裏的那個少女,卻整日裏是愁眉不展。

    “小姐,大人定是因為朝中太忙,所以沒法子抽身過來,不如,雙城陪您出去走走,這些天,山上的桃花可是開得正好呢!”

    聽了這話,被稱作“小姐”的少女,勉強鬆了鬆眉頭,她常年居住在此,哪怕是這桃花開得再好,她都已經看倦了。

    但架不住這身邊剛上山來的小丫頭雙城“軟磨硬泡”,她到底還是和她出了門,從宅院的後門幽徑而出,越走越遠。

    一路上,小丫頭雙城蹦蹦跳跳的,不住地嘟囔著眼前開得燦爛十分的桃花,一會兒說要摘些回去釀酒,一會兒說還是擰了汁子,來做胭脂,一會兒又是說等到了秋天,桃子要怎麽吃。

    左看右看,雙城完全忘記了身後還慢悠悠走著的自家小姐。

    “哈,明明說是陪我出來看桃花呢,如今到底是誰陪誰呢?”

    穿了一身淨白,隻偶有幾瓣緋桃花瓣袖在衣擺上,倒顯得她整個人就像是和桃花林融為了一體。

    若是外人遇見,不知這山上有那麽一所避世桃源,準是以為自己遇上了桃花仙子。

    “雙城!你走慢些!”眼見著看桃花看迷了眼的雙城離她愈來愈遠,少女連忙稍稍提起了衣擺,小跑著追了過去。

    這桃花林景雖美,卻不是盡然的安全。她聽說桃花林深處有一處迷人神魂的瘴氣所在,被旁人倒起了個好聽名字叫“桃花瘴”的地方,十分危險,就連她那丞相爹每次來看她時,都要千叮萬囑的。

    唯恐不慎誤闖,她腳下追著小丫頭雙城的步子是愈來愈快,可不知怎地,她感到自己已追了很久,卻偏偏沒見到那小丫頭雙城的一點影子。

    “雙城!雙城!你在哪兒?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左顧右盼,四處找尋,可除了滿眼落英繽紛,她不但沒找到人,而且就連她自己亦是沒有察覺到,她已漸漸陷入了一個迷陣。

    “小姐!小姐!!小姐!!!慘了,我怎麽把小姐弄丟了?”

    在另一處,原本兜著幾束精挑細選桃花的雙城這才察覺到大事不妙,慌的她將桃花都丟擲在地,毫無頭緒地在偌大的桃花林裏,瘋跑起來。

    此刻,在她眼裏,滿眼的桃花,分明卻是處處相同,不多時,她便也陷入了這片緋紅迷陣。

    而與此同時,左丞大人家的小姐,看著眼前景象愈來愈為地荒冷,這也才後知後覺,自己怕是追丟了小丫頭雙城,闖進了那旁人口中的“桃花瘴”。

    察覺到不對頭,她即刻便轉身想要順著原路返回,不料,身後卻是突然升起了緋紅色的乳霧,也不知是映著燦爛的山桃使然,還是原本就該如此。

    “糟了,這定是就是那瘴氣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綺麗異象愈顯濃濃,四麵八方圍繞而來,就像是有意識地將她漸漸圍堵在了中間。

    都道是急中生智,在這緋霧緊迫的逼近之際,她雖不會武藝,但到底心細如發,居然被她看出一點生機。

    緋霧雖浩勢而來,卻有半身虛空,而這下方的空隙,正好容得下她伏身而過。

    想到這點,她即刻抓住時機,立刻便伏下身子,一邊用衣袖掩著口鼻,一邊匍匐著,爬出了團團緋霧。

    過了緋霧,她一眼便看到了麵前突然出現的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處。

    “或許從這裏能繞回桃源居也說不定,罷了,不如一試……”

    順著羊腸小道,她一路隻看到桃花是越來越少,似乎離這小路的盡頭越近,越是看不見有桃花。

    約莫著走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她也終於來到了羊腸小道的盡頭,是一處斷崖山體,崖上,有一處細流和一處山洞。

    好奇使然,她就這樣走進了山洞。

    山洞內,別有天地,雖然幽冷異常,但看看洞內一應俱全,順天然而造的桌,椅,榻,棋盤,茶案,還有中央已經幹涸了不知幾久的水池,就知曉這裏原是有主人的。

    “看來主人家也不知是出了何種變故,原是打算在這裏隱居不問世事,後來便走了。”

    指尖不經意地劃過青石茶案,除了細膩的落塵,案上掩藏在落塵下的刻痕也顯現而出。

    “贈陶……這些是什麽字?”

    歲月流轉,就是最精良的鏤刻刀工也會被漸漸磨滅,隻剩下些微不可聞,令人琢磨不透的痕跡。

    大抵是太想知道青石案上的內容,她從洞外的那處細流接了一捧水,潑在了案上,尤其是將那些文字所在處,都好好清洗了一番。

    “庚巳三月初三,贈陶非然……”有些字跡到底是太過模糊,難以分辨。不過,大概可以知道的是,這青石案,原是這處主人的至交好友所贈。

    “庚巳年……唔,好久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出生呢?不過,到也有緣,我和主人名字倒是同樣,可惜無緣得見。”

    茶案上還有幾個倒扣著的茶盞,底部也刻了字在上頭。非然隨手便拿了一個過來在手裏,這一拿不要緊,倒讓她發現,這茶盞的底部,刻著一個熟悉的名號。

    這名號旁人許是不知曉,頂多隻留意到正是桃源居的匾額落款,可她曾從她的父親口中隨意講來,這是他在未出仕時的自稱。

    原來此地主人是阿爹的舊識?

    怎麽從來未曾聽阿爹提起?

    非然細思著,全然沒留意到周遭起了變化。

    “非然……非然……非然……”

    如幽似幻,不知是真的有人在洞府深處喚她,還是惑人的鬼魅。亦或是,尋的是那“陶非然”,並不是她。

    可不知怎麽一回事,仿佛被惑了心智一般地,非然木然地放下了茶盞,起身,便朝著洞府深處那幽暗的所在,一步步走去。

    就好像,她今日來,正是為了去她命中注定該去的所在。

    幽暗迷神之所,除卻眼前一道苔綠斑駁的石門,再無其他。門上鑿刻著一株很奇怪的樹,半邊是梅花,那半邊卻是桃花。

    “呼……”在指尖觸及這合二為一的樹時,非然刹那間感到眼前似有幻象一閃而過。

    一對隱世而居的神仙眷侶,一對天人。

    “非然!!!”

    真實到讓她幾乎混淆了現實的幻象在突然傳來的一聲叫喊下,如夢泡影,拈指寂滅。

    這一聲叫喊,讓她陡然驚懼,神智也還迷迷茫茫陷於剛才的幻境中,尚未恢複。兩相交加,她雙目一闔,整個人,便向後栽倒。

    “非然!非然!你怎樣?!”

    左丞連忙將自家女兒攔在懷中,明明是個文官,他卻不知有從哪裏來的力氣,慌慌忙忙地就這樣抱著非然奔了出去。

    行至桃花瘴前,令人生疑的是,那團團緋霧仿佛畏懼他似的,靜生生地盤桓在原地,一步不前,還特地為他和非然留出了一方缺口去路。

    “難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離去前,左丞回頭看了一眼,五味雜陳,桃花瘴又合了起來,他連一點影子也看不到了。

    “可是……不管她身份如何,她隻是老夫的女兒!”

    嚴令厲色,左丞對這那緋霧,似在威脅。威脅過後,他連忙帶著非然離開了,可被他威脅的,惑了非然心智的幽冷之音,卻在後頭不慌不忙地悠悠傳音。

    “妄想人力逆行她之天命,你能阻擋得了嗎?!”

    “非然……非然……非然……”

    夢裏,那個幽冷的聲音,仍舊惑著她的心神,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一直在山洞的黑而不見五指的隧道裏赤足而行,地麵濕冷,苔蘚混著泥土的觸感,味道,都是那樣的真實。

    她就一直這樣走著,走著,走了很久,就好像,沒有盡頭,直到她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道石門。

    “非然……非然……非然!!!醒來!”

    那幽冷冷的魑魅之音,戛然而止,再次有人喊著她的名字時,她睜開了眼,看見的便是自家一臉焦急的阿爹和一眾哭哭啼啼的侍女,其中尤其哭得最凶便是雙城。

    “阿爹!”

    許久沒見父親,非然高興得很,高興到將方才親曆之景混忘了,還隻當是自己做了一場尤為真實的夢。

    “雙城,你去看看小姐的藥煎好了嗎?其他人,也都先下去忙吧。”

    左丞擺了擺手,又拉著身下的坐席,向著非然的臥榻湊近了些。

    “好然兒,阿爹這麽些年把你一個人扔在山上,讓你受苦了……”

    蹙了蹙眉頭,非然反倒勸慰起了父親。

    “非然自幼多病,阿爹得了高人指點,這才把我安置在桃源居,是為了非然好,怎會是受苦呢?”

    左丞歎了口氣,看著非然的模樣,揚起頭來,不自覺地長歎了一聲。

    “當初你阿娘還懷著你的時候,阿爹夢見有仙人送了一枝桃花,後來便得了你這麽個掌上明珠,隻可惜,你自滿月後,便一直病懨懨的,我同你阿娘,還有上頭幾個兄長,姐姐,都擔心你養不大,若不是靈奉寺的淨生大師說你十八歲前都需要養在北郊的桃花林……”

    左丞說到這兒,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又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終究是阿爹對不住你。”

    眼見著自家阿爹得眉頭糾結得越來越緊,非然雖然還感覺頭有些昏沉沉的,卻是揚起頭,兩手搭到了左丞大人的膝蓋上,就像她還是個幼童時那樣,對著左丞大人撒起了嬌。

    “今年中秋時,我看也不必采買菊花了,阿爹可以自己上陣,再好的菊花,也不如阿爹的眉毛來得真切。”

    話音剛落,無論上在朝堂還是在左丞府裏向來都是一臉威嚴的左丞大人,卻是在自家小女兒麵前忍不住破了功,十分爽朗地笑出了聲。

    “唉……歲月催人老呦……阿爹的非然,眼看著都長這麽大了,阿爹還真是不想給你過十八歲的生辰……”

    聽到這話,非然即刻便像塊麥芽糖似的黏在了左丞背上。

    “好阿爹,好阿爹,明日,明日非然就可以下山了吧?上次見阿娘他們還是在笄禮的時候。”

    “好好好,你先修養一日,如果明日無礙,阿爹就帶你回府。”

    非然高興極了,就連對於雙城剛剛送來的藥,也不顧平日那最耐不住的苦澀,直接仰頭,幾口便喝了個幹淨。

    倒是一旁的左丞大人還要輕拍著她,讓她慢些服藥。

    下山回府,這確實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可他視如珍寶的小女兒,一旦回了左丞府,卻又馬上要被自己親手送入宮中。

    “非然,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