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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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寂中突兀地一聲破碎,著實讓不少人當即留下了冷汗。

    書房裏,侍奉禦側的丹玉小心翼翼地看著軒轅珷,他沒有任何表示。

    書房外,那位年輕的王爺和聿清臨不覺相互看了一眼,愣了愣神。下一刻,兩人幾乎是同時不顧身份地俯耳貼身在了書房大門上。

    所幸齊王軒轅理一早就回了驛館,不然,他若是看見了二人這樣舉動,他的隨侍也不知要聽他嘮叨多久。

    “聿先生,若是生變,小王會衝進去,你就拉著琲兒馬上跑。”

    “軒轅鑠,你確定他會如此殺伐絕情?”

    二人不約而同地壓低了聲音,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談的可以說是謀逆,更因為他們聽不見屋內有一點動靜。

    “琲兒,你無事吧?丹玉,還不快去給康王弟奉茶?”

    直至此時,軒轅珷仍然沒有察覺到軒轅琲身上的異樣,他以為,軒轅琲仍然在介懷,仍然在惱火,甚至,是恨。

    “臣……臣請陛下恕罪,臣隻是氣憤那梁國欺人太甚,持強淩弱的行徑,才一時氣急。”

    體內蠱毒發作最為猛烈的一刻被軒轅琲暗暗地強行壓製了下去,可餘勁綿長,那團燃燒在胸口處的火,分散在了她一雙手臂之上,隱於茶案下袍袖中的手,伴隨著無法控製的顫抖,青筋乍起,好似有蛟龍盤桓。

    “嗯……梁國素來與大玄不和,朕正有意……罷了,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機。琲兒,你現在已有十六,你可還記得與那漢國公主的婚約?”

    提及此事,軒轅珷終於是將目光正對了下首坐席上僵持著身子與他“鬧別扭”的軒轅琲。

    然而,此時的軒轅琲還在忍耐著蠱毒發作餘勁的一點點的消退,軒轅珷和丹玉都看不見她額上已布滿了豆大的汗珠。

    “臣以為如今不是與漢國公主完婚的好時機。”

    軒轅琲突然非常慶幸起能有聿清臨這樣一個好師父,在他的教導苦修下,她有一副好體魄和非比尋常的耐力。

    若換作是以前的那個隻知道胡鬧的軒轅琲,怕是現在就叫嚷出聲了吧?

    與此同時,禦座上的軒轅珷深知漢國是交不出所謂的“漢國公主”,自然也是抱著要推遲所謂的聯姻的想法,聽了軒轅琲這句話,卻是默不作聲,他在等軒轅琲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臣以為……臣既是身為皇族,自該恪守禮法,為宗室,為諸臣和百姓之表率,還請陛下應允,允臣……為喪子病亡的出伯守孝三載。”

    灼燒之感漸漸消退,但隨之即來的卻是長久的麻痹之感。

    軒轅琲一邊說著,一邊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嚐試著去活動,卻發現,她現在居然連手指也伸展不開,握成拳頭的雙掌水洗一般,被汗浸得青白。

    “軒轅琲,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書房裏的氣氛頓時又變得緊張而提心吊膽起來,丹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軒轅琲。

    身為皇族,堂堂康王卻要為府裏的白身管家守孝,真是荒唐!

    “臣幼失怙恃,自小便由出伯帶大,府中一切也都有賴出伯照料。生我者父母,養我者出伯,臣跪求陛下應允!”

    軒轅琲說著,向著禦座上那她還沒看過一眼的帝者身影重重一叩首。

    “臣求您……求陛下應允……”

    最後一字脫口之刻,軒轅琲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又感覺到喉嚨一陣陣發緊,隻不過這次還伴隨著眼眶的發熱,並不是蠱毒發作。

    丹玉發誓,他此前隻知道軒轅珷心性深沉,是無情的一位帝者,可今日,他才知道,軒轅珷的無奈。

    下首的康王說那替子赴死劉出如同父母,對於軒轅珷來說又何嚐不是呢?

    昔年身為太孫,身為太子,軒轅珷年少時大半的時光幾乎都是在康王府度過。

    劉出於他,同康王一樣,在他心中是舉足輕重的存在。

    隻是,他沒得選擇。重重犧牲,奠基那冰冷的禦座,是他身為帝者的宿命。

    “康王軒轅琲,今日臨川之事已了。為劉出守孝之事,明日再議,你退下吧……”

    丹玉聽出,軒轅珷的聲調也突然變了,是因為哽咽嗎?

    “是,臣告退。”

    僵硬著身子,軒轅琲到底還是沒有好好看過一眼軒轅珷。

    如果她抬頭望去,她定會看見軒轅珷刻意扭過了頭,昂起了下巴,隻是為了不讓眼淚洶湧而出。

    “好侄兒,好侄兒,小王叔帶你去仙客來,小王叔做東請客。”

    一臉落寞,軒轅琲聞言卻更是無法控製地紅了雙眼。

    “我……要見出伯。”

    不遠處廊下,受了軒轅珷傳召的女官已等了有些時候,她知道軒轅琲今日會入宮,那麽,軒轅珷召她來的用意,自然也無需再問了。

    “嗯?”果不其然,這邊軒轅琲幾人還沒走出多遠,女官便瞧見了從書房裏退出來的丹玉走來向她使了使眼色,順便暗下將一道出宮玉令交到了她的手裏。

    女官連忙跟在了離開的軒轅琲幾人身後,行至宮門,見著是許赫當值巡視,這才放心攔下了軒轅琲幾人。

    “下官見過燕王殿下,康王殿下。”女官匆匆行了個禮,不等幾人出聲問詢,便又欠身低聲,將那一句緊要的說出了口。

    “劉出老友的靈位與骨殖,下官等人供奉在了靈奉寺。”

    “那煩請姑姑隨行帶路了。”

    無聲抽噎了下,軒轅琲突然也認出了麵前的女官。以往她宿在宮中時,出伯總是請托了她來照料自己。

    今日的靈奉寺格外靜謐,主持也換過了一位,聿清臨記得,軒轅琲離開鄴城時,靈奉寺的主持還是那個彌勒似得和尚。

    可今日,迎他們幾個來到了靈奉寺後山小佛堂的主持卻是個清瘦和尚。

    聿清臨對於先前的主持去了哪裏的問題,並不想深究,他察覺得出那摩若殿下還蠢蠢欲動著邪魔尚在,那牽製著邪魔的清聖佛氣未消。

    一切如常,隻是苦了那叫“真智”的小和尚,怕是從此不見天日。

    “這裏便是劉出老友的安息處了,還有另外一位老朋友在這兒,想來他也不會寂寞。啊,燕王殿下,康王殿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女官一邊將帷帽上的黑紗掩麵放了下來,一邊又仿佛喃喃自語似的說了一兩句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突然察覺到自己失禮,這才轉身退了出去。

    “唔,有些麵熟,像是康王兄母妃身邊的舊人。”

    軒轅鑠看到女官的一時失神,忽然想到了什麽,想過之後,卻又搖了搖頭。

    或許,如今隻剩了“惘然”二字。

    “啊對了,聿先生,昨日小王和你清談尚未盡興,不如就去那處繼續可好?”

    軒轅鑠上前一步,扯了扯聿清臨的衣袖,聿清臨這才後知後覺,心不在焉的同軒轅鑠去了遠處樹下的茶案。

    “出伯,我原先有聽阿時講,這裏是有許將軍在的。”

    軒轅琲平平淡淡說著,抻直了袍袖,分外仔細地擦拭起了劉出的靈位和一旁裝著許將軍一半骨灰的狼頭鐵罐。

    拭淨了浮塵,露出的仍是空無一字的空餘。該為逝者立牌描金的人,他並不在這裏。

    “出伯,阿時他很好,隻是我這王爺當的委實沒什麽作為,還要勞煩他和雁姨在臨川看顧著王府。”

    打掃過了靈位,軒轅琲又是跪了下來。眼中,似有凜凜流光。

    “許大人,阿赫他現在也很好。我剛剛才見過他,雖然頭發還是那麽卷,可穿上甲胄巡城的樣子和您真像!”

    軒轅琲突然感覺眼睛酸漲漲的,一陣陣難受得緊,可她偏偏就是不想眨眼。

    她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記得,以前她隻要哭鬧一場,往往嘴巴才撇下來出聲,王府裏第一個跑來的總會是出伯。

    如今呢?她若是在地上撒潑打滾地胡鬧一通,他會出現嗎?

    “出伯,我好想你……”

    明明有很多話要講,可到了嘴邊,軒轅琲到底又是說不出了。

    喉嚨一陣陣的難受,軒轅琲無聲抽噎著,強忍著,卻帶動了軀體的擺動。

    驀然,有一隻手自身後搭在了她的肩頭。

    “你想哭就哭吧。”

    另一邊,好容易處理完了手頭堆了數日的公文後,軒轅珷意外地,來了玄霜殿。

    雖然是為了拉攏一幹文臣,可褚非然到底也還是他的皇後。

    “雙城,雙城,放線放線!”

    “好好好!”

    特地吩咐了宮人和內侍不要通傳,軒轅珷和丹玉就這樣悄悄從偏門繞了過來。

    此時,褚非然和雙城主仆兩個正放著風箏。

    玄國有俗,春日飛鳶,線斷愁離。

    每年春日風好的時節,鄴城處處都能看得見形態各異的紙鳶。不過,說是紙鳶,倒也不拘在這“鳶”形上。

    孩子們最愛那花花綠綠的紙鳶,寫過了“晦氣”在上頭,一個個便都要爭相比個高低,看看誰家的紙鳶飛得最高最遠。

    年紀稍大了些的,或是放個“書卷”,或是放個“宮燈”,上了年紀的,自然少不得親手放幾隻“青麵獠牙鬼”到天上去,以祈求一年身康心安,無小人作祟。

    “桃花,還真是少見。”

    褚非然和雙城手裏頭的風箏飛得不甚高,軒轅珷一眼便仔細瞧見了上頭點點緋色。

    “回皇上,皇後娘娘入宮前一直都住在北郊桃林裏的一處宅子裏,想來,皇後娘娘定是喜歡桃花的。”

    眼見著軒轅珷看褚非然和雙城放風箏看得有些出了神,丹玉大了膽子,上前說了一句。

    如他所想,見過了軒轅琲,處理完了一大疊公文的軒轅珷的心情沒那麽沉鬱了。聽了他這話,反倒點點頭。

    “還是你想得周到,那就派人移幾棵桃花來玄霜殿。”

    話一出口,丹玉意外地猶豫了下,囁嚅著回了聲“是”。

    也正是這時候,軒轅珷才突然想起,宮中是禁著桃花的。

    先帝,他那所謂的父皇,不知為什麽,對桃花異常的厭惡,和他那皇祖父截然相反。

    難道隻是因為皇祖父對他這嫡長子冷落,所以他便要從事事來反抗?

    踐踏、抹殺他那偏心的父皇所愛的一切?

    “從今日起,那條禁令,就廢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