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羅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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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皇雖然是大玄的第二代聖君,但他這“祖皇”之號卻是當之無愧。

    金甌成缺,山河變色。天下大亂多年,能像先頭的傀儡皇帝在失去了半壁江山後還能守著殘山剩水,偏安一隅,已是萬幸。那時的祖皇還是玄王,雖有皇帝在上,可大玄的生殺大權統統都在他一人手中。

    傀儡一樣的初代玄君,隻在那鏤金雕龍的禦座上坐了不到三年的光景,便“下了罪己詔”,退位讓賢,傳與了自己的堂兄—玄王。

    祖皇還未登基前便已有了正妃,既是正妃,那自然是要封為玄後的。

    更何況,她的身份,可還是梁國的長公主。

    關於後宅之事,褚相大人一直覺得隻是自己家裏有這麽個難纏的鳩盤夜叉,卻不知這其實可以說是婦人通性。

    一切皆源於“嫉妒”二字,別說是街頭巷尾的尋常夫人,還是他家中的母夜叉,就連一國之後也不能幸免。

    祖皇愛羅浮夫人,為她移來了滿城白梅;為她一笑,免去了玄國百姓的三年徭稅,因她悲憫,靈奉寺內便多了一處施恩舍……

    殊不知,這愛得深切,某人的嫉恨就醞釀得更是怨毒,日複一日,在這濃鬱怨毒之中終於滋生出了一場惡孽。

    “聽說了嗎?羅浮夫人啊,可不是人呢?”

    “啐,這可不能空口無憑的瞎嚼舌頭,宮裏的那位羅浮夫人不是人是什麽?是妖?是鬼?!你見過有這麽貌美心善的妖邪嗎?!”

    “那你可曾見過幾年都不曾色衰容老,能使枯梅複春,身上還有一股子天生香氣的凡人嗎?羅浮夫人又不是仙子!若真是仙子,鄴城大旱她如何坐視不理?!”

    “這……羅浮夫人,莫不是真是梅華化妖而來?”

    那是他第一回真正見識過了何謂“三人成虎”,在有心之人的授意下,哪怕她真的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也要被說成是一個十惡不赦,啖人血肉的妖邪。

    是以,那玄君祖皇漸漸薄了對羅浮夫人的寵愛,可到底也是沒如玄後的心願回去她的玄霜殿。

    畢竟,玄君身邊從不缺少一個足以讓他為之駐步的女人。

    玄君的冷遇如同一味藥引,被投入了玄後常年守著冷榻而生出的孤怨之中,連帶著那經久不散,從未消卻的嫉妒,共釀成了更為幽怨的不擇手段。

    褚相記得,那年的冬至,是他見到她的最後一麵。

    她一身素衣,一如當初他見到她時的模樣。唯獨不同的是,她滿頭銀絲,與她經年未變的麵容相比,十分的妖異。

    彼時,先康王還是個在她懷中的繈褓幼兒。

    “不是!不是!!我不是妖孽!!!”

    懷中酣睡正濃的麟兒被強行奪去,掙紮間,她被一眾羽林衛綁上了刑台。

    縱是她喊破喉嚨來得千言萬語的申辯,也不抵宮外寥寥幾句流言。禦座上的那個男人,玄國的聖君,他不信她。

    哈,既是聖君如何能有一位妖妃在側?

    寒刀霜刖,罡風刮骨!

    在一眾大臣和玄君、玄後的注視下,她一身素衣隨著她所受的刑罰,活生生地浸染成了赤紅色的衣裙。

    連同著被風吹落的白梅碎瓣,也成了飄散的紅雨。

    “我……你們既說我是妖邪,那我便真正遂了你們的心願……”

    怨憤九重無可卻,紅雨漫天聞風蕭。世間再無羅浮夫人一人。

    褚相大人清楚地記得,隨著她最後的一聲歎息一同飄出的還有她對玄國皇脈施下的詛咒。

    好似在那最後一刻,她想起了她自己,也想起了自己。

    “啊!皇上,你看,妖孽現形了!!!”

    “快看!快看!果然是妖孽啊!!!”

    褚相大人是在她斷了氣後一直埋著頭的,可周遭同僚們的連連驚呼和玄後的一聲尖叫讓他按耐不住地突然直起了身子。

    刑台上已不見了那慘狀十分的亡軀,取而代之的,是平地而生的一棵緋桃。

    在漫天風雪中,在滿台滿眼的淋漓鮮血中,開得燦爛的緋桃,異常的妖冶且妖異。

    這棵緋桃,當場便被玄後命人連根拔起,斬之燒之,就連灰土也揚進了宮裏的不知哪口枯井裏。

    忌諱同母,太子也就是天啟廣帝繼位後更是對緋桃頗有忌嫌,甚至在宮中下了禁令。

    至於還是個幼兒的先康王,玄君索托給了另一個妃子撫養。

    沒幾年,玄後便去了,又過了幾年,祖皇也是病軀難支,盡管如此,他每日還是會去那片梅園待上一兩個時辰。

    那十幾年是鄴城皇宮最是安穩的年歲,直到祖皇動了廢嫡易儲的念頭……

    那時,他在朝中沉沉浮浮多年,仍然還是吏部尚書,他亦是斡旋了多年,受了皇命暗裏同一班文臣護著先康王。

    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太子羽翼漸豐,又有軍功在身,怎麽看先康王也不會有登臨天下的機會。

    這是他這輩子做的第二個最後悔的決定,為了左丞之位,他投靠了太子,後來的天啟廣帝。

    玄君祖皇的病是一日重似一日了,每日除了被幾個內侍攙扶著去梅園轉轉,他什麽也做不了。

    不然,早幾年被他送去蘇毗國的先康王也斷不會被太子派人接回來。

    這一切與他無關,褚相大人如是想著。

    天啟元年前的那個隆冬風日,褚相記得,那天鄴城裏的白梅也香得如同這枝一樣。

    祖皇駕崩得十分突然,等一眾內侍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冰冷冷的身體已在砭骨的寒風中僵了一兩個時辰。

    也是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裏的羅浮夫人仍舊穿著那身白衣,一雙眼睛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時刻不離。

    他往右,一雙眼睛也跟著轉向右邊,他往左,一雙眼睛也同樣會跟著轉到左邊。他在夢中無狀奔逃,這雙眼睛便一直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她是在怨他,所以才要留了一雙眼睛來對他緊追不舍,這樣的恐懼一直持續到他從夢中驚醒。

    夢醒了,他卻沒覺得這隻是一場噩夢那麽簡單,榻邊尚存著縈繞不散的桃花香。

    翌日,好不容易從宮中脫了身,他便立刻獨自一人潛行到了那處北郊的山頭。

    這一回,整座山頭都變了個他幾乎不識得的模樣,原先滿眼的梅花林已經不見,入眼的卻是不該在這時節開放的桃花。

    緋紅如醉,他當時險些便要死在了那片桃花瘴裏。

    是一個手裏拿著一枝白梅的小女孩救了他,見到小女孩的第一眼,他便知道那是非然。

    “嘻嘻嘻,這半個不如就留予我吧……你以為如何呢?”

    雖然不知道此中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守著妖邪的半身怎麽會突然變化成了一名女童,可他知道,將她這一個看起來不過才六、七歲的孩子一人留在此處是極其危險的,即便這妖邪仍然在石門封印後脫不了身。

    所以他從此便多了個“女兒”,他為她取名為“褚非然”,將她記在了家中夫人的名下,卻又是隻將她安置在桃源居中。

    這桃源居,原是他當年在此閑居時的那間破廬,仔細命人修整了一下,添置了些許物什,又是尋了好些穩妥可靠的人過來伺候,這才讓他安心的將褚非然留在北郊。

    這一留,便留了十一年。

    這十一年中,每每去時,那妖邪嘻嘻笑笑的聲音宛如不散的夢魘環繞在他的耳邊,那是出自他口中最歹毒的詛咒。

    “她命中注定要再次死在宮中,你無論如何都救不了她,嘻嘻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