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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

    “我這個人, 最喜歡聽故事, ”羅莎繼續說:“你們今天來了二十個人, 我要你們每個人都講故事,聽明白了嗎?我要你講個故事。”

    她說我要, 我要你們怎麽樣,我要你怎樣。

    殷悅覺得自己討厭她說話的語氣。

    羅莎的要求還有一點:這個故事要敘述者親身經曆的, 以愛情為主題, 有一個喜劇的過程和一個悲劇的結尾。

    #

    殷悅說的第一個故事有關一朵爛桃花, 開在這年的一月。

    那時候,她在玩一款遊戲,仿真大航海時代。她技術不錯,小有名氣,遊戲裏結識了一個小哥, 法國人, 家在阿維尼翁, 專業和賽馬有關, 正在愛爾蘭基爾代爾郡的一家馬場實習。

    兩人時常組隊,後來互換Skype。

    小哥告訴殷悅, 他們一般上午工作,下午進行網上授課,完成作業,周末的時候去看賽馬比賽。又說他生平第一次親手摸到了一匹配種費高達25萬英鎊(兩百萬人民幣)的純種賽馬, 名字叫“哥白尼”。

    那之後, 他們經常在電腦前視頻。

    殷悅幾乎嗅到了網戀的苗頭。

    二月中下旬是馬匹的繁殖季, 也是裏約舉辦狂歡節的日子。

    她托一個姓柴崎的女同學介紹,找到一份臨時的活——給一家壽司店打小工,三天,扮成亞馬遜女戰士,推著餐車推銷壽司。最後一天她幹到淩晨五點,筋疲力盡回來,又強撐精神寫論文,搞到中午,剛準備要睡覺,小哥找她視頻,表情痛苦,說發生了一件令他痛不欲生的事情。

    殷悅以為他家人之類的去世了,隻好強撐精神安慰。

    結果對方告訴她哥白尼的後宮之一,一匹叫莉莉的白色小母馬因為難產死了。

    殷悅鬆一口氣,覺得這雖然也讓人難過,但算不了一級悲慟。

    小哥又硬拉著她絮絮叨叨了半個小時,殷悅實在受不了了想睡覺,就跟他說自己要補眠,如果他仍然走不出悲傷,可以等她睡醒了再聽他說話。

    小哥卻不允許。

    殷悅也火了。

    你以為天下皆你媽,我要睡覺你還能管的著?

    她最後說:“你知道嗎?其實盛傳的王水還沒有濃硫酸的化.屍效果好,如果你需要處理一具小馬的屍體,最少需要能裝一個浴缸那麽多的化.屍水,一個浴缸的水大概是250升左右,如果還要加上母馬的屍體,那至少這個分量要乘以三或者四,不過最後也不能化得幹幹淨淨,會有血沫、腐臭,拿最好的效果算,最後還是會剩下一些發黑的骨頭。所以電視裏都是騙人的。”

    然後說我睡覺了,關了電腦。

    小哥自此一星期不理睬她。

    之後他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再來找她,殷悅氣也消了,想著就繼續做個普通朋友吧,結果另一個華裔隊友說漏了嘴,說小哥在戰隊裏說她的壞話。

    殷悅把小哥拉黑了。

    後來她學業太忙,沒有時間再玩遊戲,直接AFK了。沒過多久,那個了解始末,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說漏嘴的隊友又跑來和她聯係,八卦兮兮地告訴她,法國小哥參加哥倫比亞一家馬場的交換,結果被馬踢斷了一根前胸肋骨,回家休養去了。

    殷悅想你一個大男人怎麽比女人還八卦呢,同時說:“哦,我真難過。”

    隊友:“你的語氣一點也不像難過的樣子。”

    殷悅問:“那像什麽樣子?”

    隊友:“拔吊無情。”

    “沒吊。”

    “……小姐姐真粗暴。”

    “謝謝。”

    “……”

    #

    殷悅模糊了一些細節:“後來他出了些事情,身體受到傷害,所以算是一個悲劇的結尾吧。”

    這時候,羅莎正和進門的女人正說著話。

    羅莎聽到敘述的聲音停住,轉過頭來說:“你說完了?”

    “我說完了。”

    “我沒聽見,所以再來一遍。”她說。

    殷悅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想:你沒聽見,是因為忙著和別人說話,你根本沒聽,怪我?

    羅莎命令說:“這個說過了,不能再重複,你必須重說一個。”

    殷悅深深看她。

    #

    第二個故事關於另一朵爛桃花,開得更早。

    那時她在Orkut上發帖,找到份兼職——每個星期天,去馬拉卡納體育場旁邊的一家賓館裏拍模特照。

    殷悅對照片的最後用途提出了疑問。

    攝影師這麽跟她說:“放心吧,我們的照片都是供給一些正規渠道的。”

    殷悅仍心有疑惑,但這份工作報酬不菲,她實在舍不得放棄。她以為,再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被放到一些與情.色有關的小雜誌裏。

    直到一天,一位一起上過大課的韓國女同學來向她告白。

    殷悅詫異,我長得很像同性戀嗎?

    她拒絕了對方,說自己是單純的異性戀。

    對方說不,我不相信!

    殷悅想你不相信也沒用,這就是事實。

    當天晚上,她收到對方發來的鏈接,那是一家北美域名的女同網站,首頁上掛了一張她稍微有尺度的照片,坦腰露腿,旁邊配有挑逗用語。

    殷悅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充滿惡意。

    表白的女同學糾纏了她一個月,估計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不清,殷悅卻深深苦惱。一個月後,對方突然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殷悅以為她可能受挫太久,忽然醒悟。

    然而沒幾天,一位大課裏的同學告訴她,那位女同學夜裏參加聚會,回來時不幸遭遇性侵,退學回國了。

    這種事情在這個高犯罪率的城市並不罕見。

    #

    殷悅說:“她遇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對此很難過。”

    羅莎捂嘴笑:“好像跟你有關係的人都沒有好結果啊,你讓我怎麽敢用你呢?你說我該不該用你呢?”

    殷悅想:那不隨便你了。

    兩個故事說完,殷悅莫名產生了一種釋然的感覺。

    她回想自己這二十幾年,真是十裏桃花燦爛。

    全是爛的。

    那現在證明了最近的這一朵也是爛的,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悲傷之處了。

    一回生二回熟,千百回滄海都能化桑田,有什麽要緊?

    反正習慣了。

    他在這個女人的麵前裝作與我不相識,我就應該神思不寧,回家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著嗎?

    不,我應該吃得豐盛,睡得歡實。

    自己真是言情小說看多了,腦補過頭,被荼毒不清。

    她又有點怪自己了,覺得自己有點傻,著相了,像個笑話,真是好笑。

    可轉念一想,英文裏有句話說:對女人來說,男人的權勢是最好的□□。

    女人天生愛征服能征服世界的男人。

    如果權勢加上性,那簡直能令女人欲罷不能。

    她想:所以我不該自譴,我被他外在的條件迷花了眼睛,我著相了也隻是因為人性的弱點。

    誰能逃脫人性中的弱點呢?

    誰也不能。

    她結束麵試,另一個女孩被叫進來。走出門的時候,殷悅沒有回頭看一眼。

    也沒有注意到,自始至終,衍章手中的報紙沒有翻一頁。

    關門的那一刻她想:愛誰誰。

    #

    那個周四的時候,她在課堂上又見到他。他依舊風趣幽默,帥氣、妙語連珠。

    女孩子們紛紛捧臉,露出謎一般的微笑。

    想通後殷悅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他,發現他確實優點多多,對女人有很強的吸引力,這是不能昧著良心否認的。

    隻是她不再臉紅心跳。

    這是一個值得女人欣賞的男人,值不值得愛,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隻是麵對一個讓自己做了傻事,無意間玩弄了自己的男人,她心底到底有些意難平。

    殷悅默默給自己出氣,有點壞地想:天道好輪回,祝你愛上一匹野馬,頭頂是□□大草原。

    課堂快要結束時,他提出問題,叫人回答。

    回答問題的男生說得不好。

    他解釋一遍。

    下課,他們在走道遇見。

    衍章手插.在口袋裏:“看你好像不是很懂的樣子?”

    殷悅想:他還當什麽都沒發生呢,他還覺得我們關係很好呢。

    她說:“是有些不明白。”

    他很有紳士風度地問:“要我和你講講嗎?”

    殷悅想:你又要向我展示你的魅力嗎?你覺得現在還管用嗎?

    她回答:“好啊。”

    他和她講解,兩人並肩而行,走到要分開的地方。

    衍章以一句陳述句結束論述,在此中間,殷悅一句話沒說。

    他結束發言,等待她的回應。

    “嗯。”她說。

    他看著她。

    她平靜望回去。

    半響,他再次開了口。

    “哦。”他說。

    酒精誤事。

    酒店空調房,有點悶。殷悅摸把肩膀,裸的,滑。頭痛得很,要裂開。

    她在床上坐起來,拉起被子,遮住上半身,抬眼看過去。

    男人已經穿好衣服,站在落地窗後。高的影,長腿,背對她,赤腳,在抽煙。

    她起身的聲音驚動他。

    他轉身,看她一眼,走過來,在床邊停住,指尖煙頭亮一下,黯下去。

    煙霧在四周漫著,卷成細細白白的雲氣,騰起來,又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