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唾沫也算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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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九日的太虛閣,座無虛席。
    這是道曆三九二九年的最後一場太虛會議。
    已經太久沒有聚集這些人,而他們的氣息又太強烈,以至於古老的閣樓竟然顯得有些擁擠。
    鍾玄胤略顯驚訝地坐在那,握著刀筆,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人。
    從來隻有他和劇匱,是每會必至的。
    一個嚴格法矩,一個每場都要記錄。
    當然,這也是他們的修行方式一一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修行是勤勉的。
    到了洞真境界,進益甚微,且道途長遠,宜穩紮穩打。又不是誰都能像薑望一樣,一路不成又一路,一山又比一山高。
    “鍾先生,你像是握著匕首要捅我。”坐在對麵的薑望,表情很有點嚴肅。
    鍾玄胤了口氣,用刀筆敲著竹簡,就像用廚刀敲擊砧板:“史筆如鐵,做壞事就是會被筆刀割。薑閣員可要小心了,不要叫老夫抓著什錯處,不會為你隱。”
    薑望大手一揮,十分豪邁:“薑某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先生盡管記下!”
    “薑真君當初在臨淄名館,枕著美人大腿研究道術,還一個個試音,與八音茶作對比,要她們品評——這也要記嗎?”鍾玄胤問。
    場上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薑真君早就名動天下了,他的陳年往事不免一件件被翻撿出來。當初有幸被薑真君點來奉茶以研究八音焰雀的姑娘,現在都是各館頭牌。薑真君留棧諸館的細節,也一再地被講述。
    即便如此,鍾玄胤隨口就能來,也是真做過詳盡調查的!
    這是寫史呢,還是個人傳記?
    有理由懷疑,那個滿篇瞎扯、似是而非的汝卿居士,說不定是鍾玄胤的筆名。
    別看這老小子成天一本正經的,治學治功,天天說什“筆若千鈞字不易”,搞不好背地寫野史,野得很呢!
    “笑什?”新晉真君的薑某人很是跋扈,按劍巡視一圈:“看誰敢笑!”
    李一被波瀾擾動,略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薑望立即道:“你除外,我看到了你沒笑。”
    鬥昭最不慣著這種人,當即拔身:“昭爺笑了,你待如何?!”
    薑望惡狠狠地盯著他:“下回我也笑你!”
    眾人皆笑。
    治史曆功、洞明古今的鍾玄胤,心中頗有感慨。
    太虛閣最初建立的時候,隻是為了規範對太虛幻境的管理。是諸方勢力互相鉗製下,一個分割太虛事權的產物。在某種意義上亦是現世勢力格局的延伸。
    諸方彼此監察,彼此掣肘。這座太虛閣樓,又何嚐不是另外一座天下之台呢?
    上台的都是年輕人,在規則之下,為自己所屬的勢力而爭。唇槍舌劍有之,拔刀相向也不少。
    這無非是一個微縮的國家戰場,各自為利益按劍。
    天下之會,諸方之約,無不如此。
    但漸漸的,太虛閣這,好像有了點不一樣的變化。
    該爭的或者還是會爭,但也不再是那純粹的利益的切割。
    大家在這,越來越多的會討論太虛幻境,討論天下蒼生,討論現世未來,討論對錯。
    究竟為什會有這樣的變化發生?
    鍾玄胤思考這個問題思考過很久。
    最後他想到了答桉。
    因為“上台的都是年輕人”。
    且都是各國最優秀、最頂級的年輕人。
    他們性格不同,風姿各異,但有一個共同點一都是能夠把控人生的強者,一路走來無不驗證了自我,都極有主見。
    他們並不固從於過往教條,還未被潛規則馴服,他們做人做事的準則,往往遵循於自我的覺知,而非他者的規訓。
    通常是“我想”,而不是誰來宣之於口的“你應該”。
    生活在這樣一個高速變化的時代,太虛幻境將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拉得如此之近。
    他們都從“甘為人下”的石階走過,都知道虛淵之是如何變成太虛道主,縱然不認同虛淵之的理想,也該心懷幾分敬意,有所觸動!
    他們都還年輕,都有一顆滾燙的心,暫還未被世事磋磨得麻木。
    而太虛閣中,還有薑望這樣一個獨立於所有勢力之外,不斷創造傳說的人。
    抬眼就能看到不同。
    即便是鬥昭這般眼高於頂的人物,有時候也不免會想—一薑望會怎做?薑望為何如此?
    太虛幻境的擴展,的開放,加劇了變化的產生。
    這種太虛閣內潛移默化的變化,在治水大會上體現得格外清晰。
    那一天的觀河台,他們在後排漸次起身,向這個世界表達,他們所認可的未來一一吾輩誠知此世有不足,而有誌於未來也!
    從那天之後,太虛閣員們的相處,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轉變。
    就像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成為了並肩攜手的戰友,不僅僅是在對抗異族的戰場上。
    幾個來自不同地方、有著不同成長經曆的天驕,在太虛閣相處,彼此影響,對於未來,有了某種相近的期待。
    那種感受大約還不夠清晰,也不曾言明。
    但或許可以稱之為……理想。
    至少是理想的雛形吧!
    鍾玄胤的感動很快就被擊碎了。
    因為站起來的鬥昭,順便就發起了言:“難得今天人這齊,也別浪費時間了,我來講兩句一”
    秦至臻後知後覺地笑了起來。
    鬥昭驀地轉過頭去:“那好笑嗎?不服練練?”
    秦至臻蹭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鬥嘴他是慢了點,要不要幹仗,他反應還是很快的。
    太虛閣瞬間刀氣彌漫,縱橫交錯無休止。
    鍾玄胤拿著刀筆,一筆一筆地將這些刀氣劃掉,隻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要靠這些動不動就幹仗的黃口小兒,實現所謂理想,自己是有多天真啊?
    那邊薑望去攔鬥昭,黃舍利去攔秦至臻,好不容易才阻止了這場鬥毆。
    重玄遵坐在那笑吟吟地看。
    李一神遊物外。
    蒼瞑彷佛不存在。
    劇匱還冷酷地準備裁決勝負呢!
    “他不是笑你!笑話我呢!”薑望瞪了一圈,又回頭來勸道:“鬥兄消消氣。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話請講,我等洗耳恭聽。”
    鬥昭拔了半天沒能把刀拔出來,更加下定了要盡快衍道的決心,怒視薑望:“把手放開!”
    薑望從諫如流,放開了按住天驍刀柄的手,甚至於舉起雙手,以示無害:“鬥閣員,請為天下言之!”
    “也沒甚好講的。”鬥昭沒了拔刀的興致,頗不爽利地道:“隻是針對水族那邊,咱們既然已經在觀河台上有了姿態,諸方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共識,那有些事情,該推的就往前推一步一一比如向水族開放太虛幻境,咱們幾個是不是就可以做了主?
    等那群老奸巨猾的老家夥磨嘰出什結果,忒不痛快,還不知會有什變數。我鬥昭言即是行,唾沫也算刀,等不了那許多!”
    薑望舉起來作投降狀的雙手,就此合在一起,十分響亮地鼓掌:“人族水族既是一家,太虛幻境自然不應該將他們排除在外。鬥閣員思慮周全、明見萬,真乃我輩楷模,我一萬個同意鬥閣員的觀點!”
    以太虛幻境如今的影響力,一旦對水族全麵開放,比他們在這聲竭力嘶地喊一千遍一萬遍都有用。古老的盟約才能清楚地被記得,人族水族一家親的觀念,才能深入人心。現世洪流之上,才真正有了水族的渡船。
    一般不含碳,如水黃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一向對人族水族一如糖類視同仁,我宮中——”
    她頓了頓,轉道:“總之黃龍府是沒有問題的,境內所有水族都能參與太虛幻境。我說了算。”
    加土壤中的無機蒼瞑悶了半晌,才道:“草原統共也沒有多少肥是為其生長水族。”
    又道:“神光普照,草木牛羊都不偏倚,人族水族也當無分。”
    重玄遵微微一笑:“其實沒什好考慮的。太虛幻境的願景,是推動人道洪流,托舉現世,最好是成為這個世界的基礎,成為空氣、水、土地一般的存在。空氣、水和土地,會區分人族和水族嗎?
    我完全同意讓水族開放太虛幻境。”
    鍾玄胤斟酌措辭,審慎地道:“太虛幻境從未將水族排除在外,隻是名額向來有限,正處在逐漸擴展的階段,暫時沒有開拓到水族那邊而已一一當然,既然大家都同意,我覺得這事情也可以加快進度。”
    又補充道:“這事不必書於明文,咱們自去做便是。”
    太虛閣員們有很強的自主權。
    但書於明文就意味著這是一件需要公開討論,要被記錄在桉的太虛幻境的“正事”,大家都要尊重身後勢力的意見。
    太虛幻境至今未對水族開放,其實從來沒有形成明文上的禁止條例,隻是從太虛派時期延續下來的潛規則一一或許是不想太激進,或許是預見到阻力,也或許本就沒有考慮過水族,總之虛淵之時期,太虛幻境就沒有對水族開放。
    等虛淵之變成太虛道主,太虛閣接管了太虛幻境,這種潛規則也就延續了下來。
    現在年輕的太虛閣員們,要向水族開放太虛幻境,就像鍾玄胤所說的那樣,“不過是恰恰太虛幻境的名額開拓到了這”,沒什可指摘的。
    這不是他們對現世秩序的挑戰,隻是太虛幻境自然而然的發展。
    鬥昭懶得聽這些官麵的話:“湘江和雲夢澤的太虛角樓,我來修築。其它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抬腳便自去了。
    等鬥昭走了,座椅空空,秦至臻才道:“姓鬥的說的也不全是溷賬話。做事情沒有做到一半的道理,治水大會確立了人族水族同權平律,太虛幻境就不應有所區分。秦國境內水府,由我來鋪設太虛角樓。不會比他慢了。”
    薑望當仁不讓:“我來負責在長河督建太虛角樓,長河有九鎮,就先築九座角樓。”
    黃舍利訝然轉頭,財大氣粗的薑望讓她陌生:“白玉京酒樓生意那好嗎?”
    “白玉京酒樓貨真價實,利潤微薄,根本不賺錢。我說的是督建。”薑望正色強調:“水族的太虛角樓,當然水族自己掏錢。
    福總管總是有些積蓄的。在下起到一個監督的作用。”“合該如此。”劇匱硬邦邦地道:“諸方參與太虛幻境的條件都一致,太虛鐵律也是一視同仁,不會偏倚。”
    黃舍利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青海衛那邊有座很大的水府,回頭我去說服一下蔣肇元。”
    提升水族地位,在荊國來說其實是最不容易的。黃舍利大包大攬,實在是下了不小決心。敖舒意的死,觸動了太多人。
    李一想了想:“我讓人去做。”
    頓了一下,又道:“會議結束了嗎?”
    “等等!”劇匱趕緊攔了一句:“的考核幻境,我已設計完畢,還請諸位閣員撥冗檢查,毋使有缺!”
    過了今天,也不知什時候能逮住這多人了。
    就現在,也還跑了一個鬥昭呢!
    福允欽豈止是“有些積蓄”呢?
    敖舒意去世後,整個長河龍宮都為他所繼承。
    雖則龍宮早已被諸方搜刮過一遍,六國長於此道的老手,將這刮得幹幹淨淨。但長河水族自中古時代積累下來的財富,自也不會盡在龍宮。
    福允欽能夠活到現在,也很難說沒有這方麵的原因。
    一個空蕩蕩的長河龍宮還給了他,他也不做裝飾,就那空蕩蕩地住著。
    等薑望說起要在長河修築水下角樓的事情,他隻給了薑望一個“稍等”的眼神一—再出現在薑望麵前,已經十指都戴滿了儲物戒指,手臂上還套著儲物手鐲,脖子上好幾圈儲物項鏈。
    這些古老的儲物器具,麵裝的都是元石。
    簡簡單單,樸實無華。
    “這些夠嗎?”福允欽展開一卷長軸,用文字提問。
    他雖然死逃生,傷勢也在慢慢地恢複,但卻不再開口說話。
    這其實不是聰明的選擇。
    這代表他還記得被應江鴻懸吊割舌的痛苦,記得自己不配說話的那些時候。很容易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但他執意如此,薑望也不會幹涉他的選擇。
    應江鴻被人告知此事時,也隻說了一句一—“他應該記得。”
    “太夠了。”薑望直接拿出一份材料清單,遞給福允欽:“總管督建水下角樓,照此修築便是。”
    不久前結束的“治水大會”,還確立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黃河之會”的延續。
    龍君雖死,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那一場也並非絕唱。這場選拔人才的盛會,仍然會繼續。人道昌盛,不為誰止。
    福允欽黃河大總管的職位仍然保留,他將和景國真人仇鐵、魏國真人東方師、龍門書院院長姚甫,一起勘驗黃河汛期。
    魏國國力的提升,在方方麵麵都有直觀的體現。東方師能拿到這個任務,此後每屆黃河之會都能露臉,此行也算是圓滿。
    而諸方商定的下一屆黃河之會的裁判,正是此刻站在長河龍宮的這個人——鎮河真君,薑望。
    自引天海鎮長河後,時人多以“鎮河”名之,以此紀念他的功業,這也算是他證道絕巔後的第一個“名稱”。
    再不喜歡這位真君的人,也絕不會懷疑他作為黃河裁判的公正性。
    福允欽將這份材料清單接過。想了想,又在長軸上寫道一—“龍君已,福某無顏腆居,將另起一舍,護衛宮前,請薑真君賜字。”
    他將長軸上的字抹掉,很端正地雙手展開,呈送在薑望麵前。
    薑望本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留什墨寶,但福允欽的眼神實在真摯。
    殷心何辭?
    他又想起鬥昭說的,唾沫也算刀。
    終是拿起筆,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幅。
    字曰一—“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齊人楚人不同國也。人族水族,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