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自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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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猿,仙龍,眾生,天人,真我。
諸身齊聚,光影之燦爛,渲染了半壁天穹。
縱然諸天神魔現世,也遠不及此!
把界內之雲國,映照得如同遠古神國。
兩尊洞真法相,三尊衍道法身,一夫當國,過線者死!
薑望劃出線後沒有再說話,那磅礴軍陣、十萬勁旅,也沒有再發出聲音。
荀九蒼是沉默的。
哪怕那道虹橋如此刺眼。
哪怕那隻見聞仙舟,幾乎要壓在他的腦門!
仿佛他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來,薑望是什麽人。
等到薑望說不談了!他才突然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談。
先前想不明白的,現在也能想明白——
無非是鎮河真君對雲國裏的某些人,甚至是對淩霄秘境這個地方,有最高的珍視。
不能容許一丁點風險,不會讓任何人冒犯。
他甚至在這時候也想起來——
薑望就是在這裏,逼退了忘我人魔燕春回,逼得燕春回“改道”!
而自那以後,薑望的道身一直在此坐鎮。
這地方對他有多重要,他並沒有吝嗇讓這個世界知道!
那顆填滿了中央帝國威嚴、沉湎在天下第一之榮光的腦袋,這時候才能真正有幾分站在對方角度上的思考。
那擰得更深的額壑裏,才不隻剩下“我覺得”。
道國內部現在十分緊張,三脈和帝黨絞在一起一致對外,但眼睛都盯著彼此看。人心難定,互相猜疑。誰勾結平等國,誰是一真道,誰為道國計長遠,誰的路才是對的。
他不是一真道,可他也不喜歡道國被搞得亂七八糟,什麽仙人,什麽武道。道門多少要純潔一些,不能像一真道那麽極端,也不該千奇百怪,什麽牛鬼蛇神都出來。
在大羅山的立場上,他維護道門。在八甲統帥的立場上,他維護道國威嚴。對於一真道的態度,他並不激烈。雖然持反對意見,但並不視之為道敵,隻視為道門內部的理念紛爭。
他個人的態度並不等同於大羅山,卻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道修。
從殷孝恒突然身死,到中央帝國四處出擊,風雨已至,雷霆待發。他身居如此高位,雖是緊急出關,卻也嗅到了危險,預感到或有不忍言之事發生,而在他個人的立場上——在內,他希望彌平道門內部的裂痕;在外,他希望鞏固道國對外的威嚴!
最好是道國萬古長青,最好是道門永世長存。
所以葉淩霄這麽多年安坐於彼,混了不少資源,而竟不知敬畏,偷偷加入平等國,對抗霸國體製——一定要得到殘酷的教訓!
所以他來雲國的態度會這樣堅決。
但薑望拔出劍來,卻比他更加激烈。
他隻是希望薑望讓一讓路……
薑望把路斬斷了!
眼前這一道劍虹仿佛生死門,誰都不需要去驗證薑望的決心。他說出口的話,就是他斬出來的劍。此劍上開天海,下分長河,壓諸天萬界,冠絕同代之間。
現在放在荀九蒼麵前的選擇,隻有兩個——率軍衝線,盡死於此。或者班師回國,無事發生。
他這時候才忽然覺得……
請三刑宮的法家宗師來監督,未嚐不是一個好辦法。
說不定法家聖地的人在訊問上更專業,更能把平等國孽黨揪出來,讓薑望都無話可說呢?
總好過麾下兒郎就這樣不值當地埋葬在這裏?
他領大軍在此,和姬景祿聯手,也未見得能衝得過這條劍虹。
雖說將軍為國,死當無憾。但就這樣死在薑望手中,是不是也太不值當了一點。葉淩霄的身份已經暴露了,雲國上下並沒有第二個值得重視的對手,那位淩霄閣少閣主,也不過是神臨境。
哪怕他死之後薑望一定會付出代價,此行的意義又何在呢?隻是單純地替道國結個仇,引天師甚或掌教前來,強殺聲名如此之重的薑望,招致天下之怨?
可要是就這麽灰溜溜掉頭回去。
臉可真的就掉在地上了。
他個人丟臉也就罷了,豈能輕擲中央帝國的顏麵?
荀九蒼從來沒有想過真正與薑望為敵,也沒有想過在中央帝國的龐巨壓力下,薑望竟然真敢拔劍!
以至於陷在這樣尷尬的境地,進退維穀。
他站在那裏沉默,希望沉默能夠讓薑望懂得,這是一個台階!
可薑望也沉默著!
在薑望的諸身諸相,和荀九蒼所統禦的十萬斬禍大軍之間,隻有一道長虹,一劍之橫。
薑望道身提劍,站在那裏,目中幾無波瀾。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畢竟還有細微的漣漪存在。
此前諸般事,我意中有不平!
這一劍斬出來,我能否得自在!
沉默並沒有消解緊張的氣氛,反而逐漸讓斬禍軍的每一名將士,都感受到前方所湧來的恐怖壓力,如山如海。
若非是這樣精銳的一支鐵軍,能不能穩住陣型都是問題。
在他們生活的這個年代裏,沒有比薑望更閃耀的名字。薑望不許萬界登絕巔時,亦是他們引以為豪的人族旗幟,曾飄揚在他們心中!
如今就要死在這樣的劍鋒下麽?
就在這個時候,天地間忽有琴音一響。
一聲竟如也!使人聽而不能忘。
“我來晚了嗎?”
這個問題,便被這一弦琴音送來。
但有熾光閃爍,好似天窗推開。
天空的雲海,金霞,燦光,倏然都落在一張畫卷裏。
這張空白畫軸將天穹的景色卷起來,而又再展開。
儒衫長靴,作男子打扮的白歌笑,便立於畫幅上。飄飄畫卷,落在對峙的兩方之間。
她平常很愛笑,但今日沒有笑容。
大概是臨時得到消息,來得太匆促。冠也沒有戴好,手上還有數點繪畫的顏稀?
但落於此間,誰也不能忽視她的嚴肅表情。
未見負琴,不知何處傳弦音。
肅殺的氣氛略得消解,也不待誰來回答她,她便徑而抬手,遙對淩霄秘地,隻對姬景祿道:“葉青雨我要帶走。她不食煙火,纖塵不染,我白歌笑以人格擔保。她跟你們要查的任何事情都沒有關係。”
青崖書院之院長,當世琴仙,一代畫宗!
她以人格作保,已是最具分量的承擔。
在說話的同時,便以指為畫筆,以天地為畫軸,輕描淡寫地畫了一拱。
線條一彎即是門。
時空在此洞開。
她探手一拉,已經將葉青雨從門中扯出來。
就好像把畫中仙子,拉到了人間。
那雙清溪照月般的眼眸,似是遮蔽於一片秋葉。
她緘藏著情緒,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她是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父親不在,她身後就是淩霄閣。
作為淩霄閣少閣主,她理當站在這裏。
而作為葉青雨個人……薑望就在身邊。
如今已不需要言語,隻需要並肩。
淩霄秘地中,一眾淩霄閣弟子,個個麵色慘然。
謝瑞軒、莫良、大小王……雖保持著掐訣的姿態,但一身道法,著實不知該往哪裏用。敵人太強,也太多了。
葉淩霄壓根就沒有把淩霄閣往多麽強大的方向發展,也沒有特意招收多麽有天賦的人,對門內弟子多是散養,自己則動輒在外“采風”。他從來都知道他要麵對的是什麽對手,他的路隻能他自己走。
踏雲獸阿醜顯出巨形,攔在眾人之前……也隻能做到這種地步。憑他的力量,最大的努力就是作為淩霄閣護山聖獸第一個戰死。
眼見得葉青雨被白歌笑拽走,薑安安其實也很想飛到兄長身後。
但她隻是抿著唇。
保持著隨時能夠爆發的姿態,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飄揚的斬禍軍旗,一手按劍,於雲台上半蹲下來,按住了低吼呲牙顯現凶意的蠢灰。
“不要吵。事情很大。”她說。
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兄長背著她遠離故鄉,跋涉千裏,一路有豺狼虎豹,也不少山匪截道。她隻能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不要讓兄長分心。
而今天,她至少手中有劍,她也懂得一些道法。
將帥殺不過,或能搏殺幾個校尉,掃蕩些許小卒。
軍陣衝不破,好歹身法練得比較快。
對了,她還有一條會噴火的狗。
不會比從前更糟了……
看到白歌笑出現的瞬間,荀九蒼心裏其實是鬆了一口氣!
青崖書院院長願意出麵作保,於他於薑望,都有了一個緩衝的餘地。
但他也不能就這樣張口讓白歌笑直接帶人走,否則之前的“景國辦事,諸方退避”,豈不成了見人下菜碟?
好在白歌笑問的是姬景祿……
荀九蒼直身不言語,等待姬景祿的回答。
然而大景玳山王也不說話!立身在彼,雙手疊於身前,一副靜聽軍令的樣子,如木雕泥塑。
不說話也行,白歌笑悄悄把人帶走吧,他就當沒看見了!
但白歌笑……也沒有那麽囂張。
她畢竟是青崖書院之主,不是薑望這般自在自由,書院裏裏外外不知多少人,需要她擔著,卻是不能太駁了景國的麵子。
甚至於隻開口說保一個葉青雨,沒底氣在景國大軍之前,保住整個淩霄閣。
她看了眼不言不語的姬景祿,仿佛明白了這裏是誰做主,又對荀九蒼強調:“葉青雨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一定要帶回去。”
你倒是帶啊!廢話什麽!
荀九蒼牙都要咬碎了,齒根磨了又磨,勉強矜持著。
白歌笑倒也早就領教過大國傲慢,見荀九蒼不說話,心中雖有不滿,卻不表現出來,隻繼續加碼:“我在來的路上,聽說雲上商路的諸國已經聚集到一起,說什麽要去天京城了解情況,看看雲國到底是怎麽了,為何突然被景國鎖境,通訊中斷……”
她看著荀九蒼:“荀帥若就此沒有一個合理解釋,恐招致天下不安。”
所謂“雲上商路”,即是雲國這麽多年來,貫通南北,勾連東西,一條條趟出來的成熟商路。早就形成了完整的商業循環。
商路上經曆的各個國家,每年都要在這條商路上獲取大量的利潤!
參與這條商路建設的,大多都是一些資源貧瘠的小國家,諸如沃國、季國、曲國、容國、喬國、宣國之類,最強的無非是宋國和雍國,但互通有無,與時俱進,也算是在鋼鐵叢林般的開脈丹體係下,一點難得的喘息空間。
景國當然知曉這些,但並不很在意,因為開脈丹才是核心資源。除此之外的財富,都稱得上是無根浮萍。
說白了,一群待宰的年豬。
今日斬禍軍這麽快就兵圍雲國,除了打擊平等國,彰顯中央威嚴,又何嚐不是順手來拿收成呢?
淩霄閣主加入平等國,等於是把雲國這塊肥肉送到嘴邊,景國沒有不吃幹抹淨的道理,隻是被薑望過於激烈地阻止了。
但此刻,這些個土雞瓦狗,什麽“雲上商路”,竟也敢過問雲國之事嗎?
個個都把自己當薑望了?
蕞爾小邦!
但這些弱小國家加在一起的聲音,尤其是通過白歌笑來傳達……荀九蒼也不能真個當做沒聽見。
中央帝國受朝萬國,受萬邦景仰,並不全是依靠刀劍,從來威福並用。若招致天下離心,道門影響力急劇衰退,今天就算把他換成南天師,把薑望壓在這裏打,也沒有任何意義。
荀九蒼張了張嘴,就要把葉淩霄是平等國護道人的證據拿出來,讓白歌笑看看什麽叫“師出有名”!
姬景祿就在這時候,咳了一聲。
“咳!”他再次走到前麵來,行走在薑望所帶來的恐怖壓力中:“景國河官為平等國所刺,荀帥護國有責,率兵巡河——不意在雲國這裏,與薑君鬧出了誤會!”
荀九蒼真是越來越越煩這個晉王孫。
該說話的時候在那裏裝啞巴,該繼續裝啞巴的時候,又開口說話。
現在說兵巡,說巡河,早幹嘛去了!你先前弄個演練的破台階,誰好意思下?
他眉頭一抖:“玳山王——”
“撤軍吧,荀帥!”姬景祿這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荀九蒼提著大槍的手一抖,當即就要翻臉。
“這是文相的意思!”姬景祿道!
荀九蒼愣了一愣。
景國並沒有姓文的丞相,丞相也沒有文武之分,通常說“文相”,說的是閭丘文月!
但閭丘文月已經失職下野,你玳山王又如何一口一個文相?